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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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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第二个是大学同学,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满脑子学问,
但极其索然无味又孤芳自赏的酸人,性能力低下,她稍有一点不驯,他便身心俱萎
又火气十足。他对她的二婚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在两个都十分有兴致的时候冷不了
提起这个话题。她和第一个丈夫没有孩子。她很奇怪,那个如种畜一般日日亢奋的
男人竟然没让她怀上孕。她更奇怪的是,第二任丈夫一年中只有数得出来的三两次
成功,却让她生了一个男孩。连那第二任丈夫自己也常常暗自思忖这孩子究竟是不
是自己的。这个问题纠缠了好几年,最后导致分手。因为它折磨他几年之后,有一
次他竟要带儿子去做亲子鉴定。她便说了,不需要做,那孩子是别人的。他这才如
释重负。

    第三次结婚不久,她和丈夫一起去大阪看望公公婆婆。公公说他年轻时去过中
国,甚至到过她生活的那座城市,还顺口说出了几条老街道的名称。他说,那是支
那战争结束的前一年,那时他正在一家军工厂做电气技师,年纪已近三十,满以为
能熬过这场战争了,没想都快结束了,还是把他给征上了兵。公公一副很儒雅的样
子,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没想到竟是一个鬼子兵。她想,自己的
父亲怕还和这位皇军打过仗吧。公公撩起和服宽大的衣抽,指着胳膊上一处稍稍凹
陷的疤痕说,这是在那儿留下的。她想,也许在那纷飞的弹雨之中,那颗击穿了公
公胳膊的子弹,恰恰是从父亲枪膛中射出的呢。半个世纪之后,这颗子弹冥冥中又
将她引到那位中弹者身边,并让她成为了他的儿媳妇。这世界真是荒谬莫测又无可
奈何。她再也不去接续这类话题。倒是那位老皇军又说了,听说你父亲也曾是一个
军人,不知他当年在哪个战场?老皇军说这些,如同说在哪个学校读书,在哪儿做
生意一样。她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后来她了解到,在日本,如她公公这般
年纪的男人,几乎都有过当皇军的经历,如同大陆上像她这般年纪的人都有过插队
的经历一样。

    父亲和别的老军人不一样,他极少谈战争经历。记得一次母亲开玩笑说,他一
生杀的人,够在阴间组成一个连的。父亲竟对这话恼怒起来。从此母亲不再说他杀
人的事。不过,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父亲会怎样杀人。他在家连鸡都不杀。

    一丝凉意从脚头的被子缝隙中沁进来。这不是寒冷,只是雪天抽出的一丝丝意
韵来刺激一下她的怀旧情绪。像来日本后常喝的一种温醇的米酒,只让你想象到一
点后意,便在你嘴里消失了。

    她已经完全日本化了,连母语也说不利索了。唯有那张床,不是日式的。今天
的日本人绝大多数还睡地上。刚来日本那阵子,她极拮据,租了一间小房,家徒四
壁,于是常去拣日本人扔的家杂。冰箱、彩电、桌椅箱柜都拣到过,就是没拣到床,
一问才知道,日本人不怎么睡床的。结婚时,她坚持向丈夫要一张床,并且是中式
床。丈夫迁就了她。但另外又布置了一间日式卧室,说是对付公公婆婆和一些爱挑
剔的朋友。这样,丈夫在醉酒或别的什么情况下,便可尽情地睡他的榻榻米了。而
这张中式床似乎成为她在异国他乡中的一块小小的祖国领土,维系着她那一片风情
万种又多灾多难的大陆的最后一点联系,并让她在梦乡里不时返回故土。

    所有的冬天,都变作浓浓的乡愁弥漫在她的四周。来日本十年,从未像今天这
样牵肠挂肚地让人想念起远远阻隔在大海那边的一切。

    乡下的冬天苍凉又忧郁。一个男生在雪地里空旷地唱那首俄罗斯民歌:茫茫大
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路边……她便会感到温暖又悲哀,感到心
中淌下一片酸涩的泪。有一次她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到堰塘去挑水,她用扁担去戳
开冰层,然后人也和扁担一起栽了进去,冰水顺着她的领口灌进去,沿着她已发育
得很好但从来没有人抚爱过的乳房,流向腹部,流向大腿,小腿……如一盆滚烫的
开水泼洒在身上,灼热,疼痛,还有一种临近死亡的恐怖与快感。昏暗中,耳鼓里
响着巨大又古怪的水花声,让人觉得正沉入极深极深的海底。她奇怪她竟然很平静,
似乎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结局。她不记得她是如何爬上坡的,只知道后来她穿着
铠甲一样沉重的湿棉衣,挑了两桶浑浊的冰水回去了。

    知青组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那冬天便孤独又绝望。一灯如豆的夜里,西北
风虎狼一样啸叫。鹅毛大雪猖狂地从瓦缝中冲进屋来,飘飘洒洒落在屋子里的一切
地方,把黑黝黝的屋内装饰得与野外一样洁白。雪落在被子上,被子变成了白皑皑
的山峦。她如一只冬眠的田鼠,紧紧蜷缩在这山峦下面。那是一种透彻肺腑透彻骨
髓的寒冷。她觉得自己已经蜷缩成一粒透明又冰凉的玻璃弹珠甚至只是一个透明又
冰凉的灵魂。有一次她在这山峦下面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犹如进
入许多年后人们说的那种“气功态”。就在那昏昏然飘飘然的两天两夜中,她一直
纠缠在两个男人之中,这是她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两个男人,至此之后,她认为她再
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了。

    今天——以为已将这一切淡忘得干干净净的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在远离家乡,
远离那间乡下小屋万里之外的东京都的一幢可以说得上是豪华的日式小楼里,在这
寒冷已变成怀旧诗意的雪天,她又记起了在那山峦下的两天两夜中她所思想的一切。

    在她姨妈自杀前的一个多月,她已经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了。这是她在姨妈家
的壁炉旁阅读时冥冥期求了多年的夙愿。所以,姨妈的死在当时几乎未给她的心灵
留下什么冲击。真正又回到姨妈死亡这件事上来,是几年之后。那时她自己也经历
了死亡,并将死亡翩来覆去想过了好几次。她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让人侮痛的事情,
无法补救甚至无法言说.她从来没想到去读一读姨妈这本书。这一定是一本让人迷
恋又让人震撼的书。这本书也和姨妈那些信件日记照片一起灰飞烟灭了,如一个永
远的神秘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夏天,她和班上两位男生一起成立了全市最早的中学生红卫兵战斗小组。
当时世人几乎都不知道这三个稚嫩新鲜的字眼,更没有想象到这三个字在数月后竟
如原子弹的蘑菇云一般覆盖了整个的中国大陆并飘散到法国、美国、日本、香港、
非洲及东南亚几乎所有对政治有兴趣的国家和地区,并在二十世纪的世界史上,甚
至可以说是在几十万年的人类文明史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迹。六月初的一个夜
里,北京打来一个长途电话,是父亲一个战友的女儿.告诉她,她们成立了一个革
命组织,以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消灭一切反对毛主席的人为最高也是唯一宗旨。
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接班的时候到来了,不再只是唱唱歌。放下电话,她想也没想
什么,便直奔学校,到男生宿舍叫出来两个男生,一个是班长肖,一个是校足球队
前锋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丝毫不加考虑地选择了这两个人作为自己开始职业革
命生涯的战友。他们三个人在学校后山上的树林里密谋到半夜。她能告诉钟和肖的,
其实只有北京那个女孩子在电话中的十几句话.但在那个时刻已不需要更多的话了。
所有这一切,他们已等待了一生。所有这一切,在几个月来的报纸上电台上已讲叙
得足够清晰。他们不是孩子,而是在一个浓烈的政治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对政治有
天然的热情与敏锐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树丛里有蚊子,还弥漫着一片腥热
的暑气,蛐蛐在令人紧张地叫着。他们庄重地分析着国内国外和校内校外的形势。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她的革命史知识很清楚地告诉过她,许多杰出的
革命家,特别是女革命家,都是在与她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就开始了革命生涯的。

    第二天清晨,校园的墙报栏里出现了一篇巨大的《战斗宣言》,覆满了平日六
个年级的一长溜版面。《战斗宣言》通篇文字激昂尖锐,从国内到国际,从党内到
党外,从历史到现实,从国际资产阶级到苏联修正主义……落款是XX中学红卫兵小
组。在一些平日麻木不仁的人们看来,这篇宣言几乎有点危言耸听。在一些出身不
好的老师同学看来,那简直就是一篇杀气腾腾的檄文。端了碗盆准备去食堂的同学
和匆匆赶着上早自习的老师黑压压将墙报栏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奇异地沉默着。
她和肖、钟就站在人群中。她有些失望。她觉得不应是这种局面。应该是电影中一
张传单贴上墙后,人们立刻炸了锅似的沸腾。哪怕是有些反对的声音也好,这样她
就可以上前争论,大声宣扬自己的观点,争取更多的人们走上革命道路,一起冲决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反革命局面。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当时许多人
还不知道。她原先也不知道,是北京那个女孩子告诉她的。这就更让她感到时局的
危险,如同化了妆的法西斯分子已经潜入并占领了整个城市一般。她感到一种革命
者才有的孤独、兴奋与豪迈。

    尽管这个“红卫兵小组”是秘密的,但还是很快被查出来了。老师们认出了是
谁的笔迹.这份十几张纸的“革命宣言”,是他们三个人分头抄的,连做一个誓死
不招供,保卫其他革命战友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学校的运动还在校党支部的领导
下进行——像此前的许多次运动一样,按省市委文件精神,按部就班地进行。她和
肖、钟很快被定为“野心家反党小集团”。

    后来的变化,凡是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都会清楚,每个人都在不断串演革命或
反革命的角色,如一出长长的情节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电视连续剧。而对她和肖、
钟来说,直到那次“处决”行动,才算告一段落。

    但在当时的形势下,凭人们对以往多次运动的经验,三个风华正茂的学生无疑
被判了“死刑”。奇怪的是,她却一点也没有绝望。钟和肖也没有绝望。他们坚决
地认为,这只是一个戏剧性的开头。他们相信自己坚定的革命理想与大无畏的献身
精神。他们对共产主义运动充满了毫无条件的信念。

    在对这个“野心家反党小集团”进行全校批判、’各年级批判、高一年级各班
批判的计划进行到第七天时,他们三个人潜逃了。她和肖潜往北京反映情况,了解
运动进程。钟躲在这座城市中父亲的一个战友家,打探学校情况并与他们热线联系。

    那一段如梦如巨的往事,许多过程,许多细节都如烟云般消出了,但她和肖潜
往北京的经历却历历在目。躲过追捕(尽管这更多是想象中的),寻求真理,有生
以来第一次与一个异性出门长途旅行,在紧张的革命中夹杂着纯洁又暧昧的情感
(尽管这更多也是想象中的),这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境界。那是个炎热的初夏,
他们没有办法像电影中那些地下工作者那样化妆:戴上大口罩,竖起大衣领,或围
上一条过住半个脸的大围巾。他们不能坐客车,便爬上了一列货车。那几节敞口车
厢装的是黄沙.肖事先打听到它的发车时间,俩人在夜里一点钟爬了上去,两点多
钟货车出发了。她事先在街上买了几斤馒头,几块咸菜,用父亲的军用水壶油了一
满壶开水,开始了她一生中最富于刺激性的冒险旅行。肖告诉她将沙挖一个坑,好
让人藏得更低一些。因为紧张和激动,很长时间,他们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们两
人的沙坑相距一米多。这样,在喧嚣的列车行进声中更不便说话;她突然很渴望靠
近肖。下半夜,往北的路上气温越来越低,迎面的风像江水的狗流一样,又顺着车
厢里向背风的他们吹来。她将馒头和水递给肖的时候,肖问她冷不冷,她说冷。肯
说,你看我。黑暗中,她看见肖腰以下全埋在黄沙中。肖说,又舒服又暧和,像软
卧包厢。她在肖的身边坐下,像内一样也把自己埋起来。车厢晃动中,她的臂膀偶
尔会贴上肖的臂膀。这是她长成少女之后,第一次与异性的肉体接触。尽管这接触
是如此简单,但她却猛然感到了身子内部那奇特又剧烈的反应.那覆盖着他们的黄
沙,在地的感觉中变成了一床神秘又温暖的棉被,这棉被可以让一个未曾做过新娘
的女性生出任何浪漫的想象来。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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