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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策拉特赶上来了,挥动着那一捆鳗鱼,夸口说:“他要一个半,我给他一个
盾就买下来了。”妈妈的脸色又见好了,两只手搁在一起。她说:“你休想我会吃
你的鳗鱼。我今后不吃鱼了,鳗鱼更不吃了。”马策拉特笑着说:“别装模作样,
亲爱的。人家怎么抓鳗鱼,你可是知道的,过去你还不是照样吃,甚至吃新鲜的。
等我做好了,加上有花色的配菜,再来点色拉,看你吃不吃。”
扬·布朗斯基没吭声,他已经及时地把手从我妈妈大衣里抽了出来。我敲起鼓,
让他们别再谈鳗鱼,就这样一直到了布勒森。在电车站上以及上了拖车以后,我还
敲鼓,阻止这三个成年人谈话。鳗鱼也没怎么动,比较安稳。到了萨斯佩,我们没
有逗留,因为电车已经停在站上。刚过飞机场,尽管我还在敲鼓,马策拉特却开了
腔,说他现在饿得慌。妈妈没有答理,她的目光避开我们三人,望着别处。末了,
扬递给她一支“雷加塔”牌,她才转过脸来。扬给她点火,她把金色烟嘴塞进嘴唇
中间去时,朝马策拉特莞尔一笑,因为她知道,马策拉特不愿看她在公共场合吸烟。
我们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下车,不管怎么说,妈妈挽起马策拉特而不是扬的
胳臂,这个我已经料到了。扬同我并排走,搀着我的手,把妈妈抽剩的香烟吸完。
进了拉贝斯路,信天主教的家庭主妇们还在那里拍地毯。马策拉特开寓所门时,
我见到住在五楼的小号手迈恩隔壁的卡特太太正上楼梯。她右肩上扛着一条卷起的
浅棕色地毯,用鲜肉色的粗壮胳膊扶着。两个胳肢窝里被汗水腌成并粘结在一起的
金色腋毛在闪光。地毯的两头,一前一后地搭拉下来。要是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她
也会这样扛他的;但是她的男人已不在人世了。她一身肥肉,穿着波纹绸罩衫,从
我们身边走过,难闻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阿摩尼亚味,泡菜味,碳化钙味——日
子不同,味道也不同。
接着,我听到从院子里传来那种均匀的拍打地毯的声音。它把我赶进屋里,仍
紧追不舍,末了,我只好躲到卧室的衣柜里去,因为柜子里挂着的冬季大衣能起隔
音作用,挡住复活节前那种噪音中最厉害的一部分。
我躺进衣柜里,不仅由于拍地毯的卡特太太的缘故。妈妈、扬和马策拉特还没
脱掉大衣,就已经为耶稣受难节的菜谱争吵起来。但是争吵的内容已不限于鳗鱼,
同往常一样,又把我给搬了出来,当然是我从地窖阶梯上摔下去那个著名事件:全
怪你,全怪你!——我现在去做鳗鱼汤,别那样装腔作势的!——你做什么都行,
就是别做鳗鱼。地窖里罐头有的是。去拿个鸡油菌罐头上来!把活板门关上,可别
再出什么事。——别再念这本经啦!这里有鳗鱼,就是它了,加上牛奶、芥末、香
菜和盐水土豆,再来一片月桂叶,加点丁香。——不要!——阿尔弗雷德,她不要
吃,你就别做啦!——你别管,鳗鱼买来不是为扔的,我会收拾干净,洗干净的。
——不要,不要!——咱们走着瞧吧!东西端上桌再看究竟谁吃谁不吃。
马策拉特砰的一声关上起居室的门,到厨房里收拾去了。他存心把声音弄得很
响。他在鳗鱼头部下面交叉划了两刀。妈妈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一听这声响就站
不住,不得不坐到沙发榻上,扬·布朗斯基马上跟着坐下去。不一会儿,他们两人
就手握着手,用卡舒贝话在那里窃窃私语开了。
当这三个大人分成两处的时候,我还没有躲进衣柜,而是待在起居室里。瓷砖
面火炉旁有一张儿童椅子。我坐在那上面摆动两腿,扬凝视着我,我知道自己妨碍
他们,虽说他们也搞不出更多的名堂来。因为马策拉特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虽说
看不见,但他像挥舞皮鞭一样地挥舞着半死不活的鳗鱼,显然在威胁他们。所以,
他们只能互相握着对方的手,捏着,一个接一个地拉那二十个手指头,弄得嘎巴直
响,终于使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从院子里传来的卡特太太拍地毯的声响难道还不够
吗?这种声响不是已经透过了一道道的墙壁,虽然没有增加音量,却越发逼近了吗?
奥斯卡从小椅子上滑下来。他不想突然离去,免得惹人注目,便在火炉旁边蹲
了片刻,随后,专心致志地敲着他的鼓,跨过门槛,溜进卧室。
我避免发出声响,便半掩了卧室的门,并断定没人会喊我回去,因而很满意。
我还考虑了一下,奥斯卡究竟是钻到床底下去好呢,还是藏进衣柜里去。我宁愿藏
进衣柜,因为钻在床底下会弄脏我这件过分讲究的、海军蓝的水手大衣。柜子的钥
匙我刚好能够着,转了一下,打开镶镜子的门,用木棒把一件件套在衣架上再挂在
横木上的大衣和冬装推到一边去。为了够着衣架,挪动这些沉重的服装,我只好踩
到鼓上去。柜子中央终于有了一道空隙,虽然不大,但是奥斯卡要爬进去,蹲在里
面,那地方是足够了。我费了一点力气,甚至把镶镜子的柜门也拉上了,我在柜底
找到一条女用围巾,用它卡住柜门,留出一指宽的缝,既能透气,又能在必要的时
候当瞭望孔用。我把鼓放在腿上,不再敲,连极轻的敲击都停止了。我坐在里面,
木然地听任冬大衣的气味熏我,渗透到我的身上。
多妙啊!有这么一个柜子,又有这些沉重的、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的衣服,让
我差不多把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一起,扎成一捆,馈赠给想象中的某个人物,而他
十分富有,庄重地接受了我的礼物,心中的快活却几乎没流露出一丝一毫。
同往常一样,每当我聚精会神发挥我的想像力的时候,我就神游布鲁恩斯赫弗
尔路那位霍拉茨医生的诊所,重温每星期三就诊时对于我最为重要的那部分内容。
我所想的,不是那个医生——他给我做的检查,越来越繁琐了——而是他的助手。
护士英格。给我脱衣服、穿衣服的是她,给我量身高、体重以及做试验的也是她,
总而言之,霍拉茨医生给我做的试验,均由护士英格实际操作。她做得正确无误,
但总有点粗暴生硬,每次都不无嘲讽地报告说:失败。但霍拉茨却称之为部分成功。
我难得瞧一眼护士英格的脸,我的目光以及那颗时而被挑动的鼓手的心,仅安于领
略她那身由于干净而显得更白的护士服,她当做帽子戴的轻飘飘的织物,以及一枚
简朴无华、镶有红十字的胸针。注视她那身护士服一再更新的褶裥可真有意思。她
的衣服里面有肉体吗?她那张脸越来越老,她那双手虽然千方百计地保养,却还是
瘦骨磷峋,这都暗示,不管怎么说护士英格还是一个女人。当扬甚至马策拉特掀起
我妈妈的衣服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护士英格是没有的,因此这证明她的体
格与我妈妈的不同。她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和令人困倦的药味。在她给我这小小的、
据说是有病的身体听诊的时候,睡意就向我袭来,这种情形经常发生。那是从她白
衣裳的褶裥里产生出来的轻微的睡意,石碳酸味笼罩下的睡眠,无梦的睡眠,但有
时候,她的胸针远远地变大了,变成了天晓得是些什么东西:旗帜的海洋,阿尔卑
斯山的红光,虞美人盛开的田野,准备起义,反抗谁呢?真是天晓得:反抗印第安
人,樱桃,鼻血,公鸡的鸡冠,大量的红血球,直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的一片红
色,构成一种热情的背景。这种热情无论当时或现在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无以名
状,因为“红”这个小小的字眼不表达任何意思。鼻血同它无关,旗帜也会褪色,
我尽管如此还是称之为“红”,红色便唾弃我,把它的大衣里外翻了个个儿:黑色,
厨娘来了,黑色,吓得我脸色发黄,她骗我,说天上的蓝色掉下来了'注',我不信
蓝色,她骗不了我,也不能使我变绿,绿色是棺材,我躺在里面吃草'注',绿色盖
住了我,使我不见日光变成白色,白色又染黑,黑色吓得我脸色发黄,黄色骗我说
是蓝色。我不相信蓝色是绿色,绿草地里开红花,红色是护士英格的胸针,她别着
一个红十字,确切地说,别在她的护士服的衣领上;不过,无论在衣柜里还是在别
的地方,我的想象很少能停留在这种一切象征中最单纯的颜色上。
各式各样的喧闹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冲击我藏身的衣柜,把我从刚刚开始、奉
献给护士英格的半睡状态中唤醒过来。我头脑清醒、张口结舌地坐在各种大小式样
的冬大衣中间,铁皮鼓搁在膝上,闻着马策拉特的纳粹党制服的气味,边上是皮腰
带。带弹簧钩的皮背带。但是,护士服的白褶裥我却再也想象不出来了,我两旁挂
着的是毛料、精纺毛料和灯心绒,头顶上是前四年各种式样的帽子,脚边上是大人
鞋,小孩鞋,上蜡的皮靴绑腿,钉和没钉平头钉的鞋后跟。门缝里射进一道亮光,
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奥斯卡悔不该在镶镜子的门中间留一道缝。
起居室里的那几个,能给我看什么戏呢?也许马策拉特撞见了沙发榻上那两个,
不过这不大可能,因为扬一直小心提防,而且不仅是在玩施卡特牌的时候。很可能
是,结果也当真是,马策拉特杀完鳗鱼,剖腹,洗净,煮熟,加佐料,尝过味道,
把加盐水土豆的鳗鱼汤盛在大汤碗里,端到起居室的桌上,而由于那两个毫无就座
的意思,便自夸鳗鱼汤如何鲜美,又把加的佐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像吟诵祈祷文
似的背他的烹调法。妈妈大叫大嚷。她用的是卡舒贝话。马策拉特既听不懂又难以
忍受,但还得听着,可能听出一点她的意思;反正说是鳗鱼,不会有别的;还有呢,
就是我从地窖阶梯上摔下去的事,妈妈每次喊叫,无非是这些。马策拉特回敬了几
句。他们各自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扬插进来指责。缺了他,就没戏了。接着
是第二幕:砰地掀开琴盖,没有乐谱,背着弹,两只脚各踩一只踏板,三个人前后
不一地吼起《神弹射手》'注'里的《猎人合唱》来:“世上何物相类似……”哼哼
哈哈唱到半中腰,砰的一声琴盖盖上,脚从踏板上抬起,琴罩罩上。妈妈来了,已
经走进卧室,还瞧了一眼衣柜镶镜子的门。我从门缝中看去,见她横躺到蓝色华盖
下的结婚床上,放声哭泣,十指朝天,一如结婚城堡床头挂的那幅金框彩色画上祈
祷的从良妓女。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听见妈妈的哭声、床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以及起居室里
传来的含糊的嘟哝声。扬安慰马策拉特,马策拉特请扬去安慰我妈妈。嘟哝声逐渐
消失,扬进了卧室。第三幕:他站在床前,看看妈妈,又看看祈祷的从良妓女,小
心翼翼地坐到床沿上,抚摩脸冲下趴着的妈妈的背部和臀部,用卡舒贝话抚慰她,
末了,由于光说好话已无补于事,便把手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去,直到她停止啜泣。
这时,扬的目光也可以从十指纤纤的从良妓女身上挪开了。这一场是非看不可的。
扬干完差事,站起身来,掏出手帕,擦擦手指,随后大声地对妈妈说话。这时,他
不再讲卡舒贝话,而且一字一句地,好让留在起居室或厨房里的马策拉特听明白:
“来吧,阿格内斯,忘了这件事吧!阿尔弗雷德早就把鳗鱼端走了,已经扔进厕所
了。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去玩施卡特牌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赌四分之一芬尼一
点怎么样?忘掉这些事情,恢复了和气,阿尔弗雷德会给你做蘑菇炒鸡蛋和油煎土
豆吃的。”
妈妈没有搭话,翻身下床,重新扯平了黄色床单,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理了理
头发,跟在扬后面离开了卧室。我的眼睛从窥视缝前移开去,随即听到他们在洗牌。
谨慎而轻微的笑声,马策拉特签牌,扬分牌,随后大家叫牌。我想,现在是扬叫牌,
马策拉特是下一家,扬喊到二十三点他就不要了。妈妈接着,一直喊到三十六点,
这时扬也不得不让步了。妈妈总算打满了三十六点,真险,差一点她就输了。第二
盘打红方块,扬稳稳当当地赢了。第三盘,妈妈打红心三十点,侥幸赢了。
不用说,这场家庭牌戏一直玩到深夜,中间短暂地间断过一次,吃炒鸡蛋、蘑
菇和油煎土豆。可是,接下去的牌局,我几乎听不见了。我又重新设法寻到护士英
格和她的催人入眠的白色护士服。可是,在霍拉茨医生诊所里的情景却仍旧相当模
糊。不仅绿色、蓝色、黄色和黑色一再来破坏红十字胸针的红色,而且今天上午发
生的事情也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