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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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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秀发的光泽是深棕色的。他们却把我画成了头发一缕一缕下垂的吉普赛人。
十六个艺徒没一个注意到奥斯卡有双蓝眼睛。休息的时候——按规定模特儿站立三
刻钟之后可休息一刻钟,我看了看画在十六张纸上那左上方的五分之一。在每一个
画架上,我的忧虑憔悴的面容都在控诉社会。这虽然使我感到意外,可是,使我吃
惊的是,我的蓝眼睛失去了光度。本该画成亮闪闪的、讨人喜欢的地方,极黑的炭
笔道却在那里滚动、变细、碎裂和刺人。
    考虑到艺术的自由,我暗自说道,这些缪斯的年轻儿子们和同艺术纠缠的姑娘
们虽说看到了你心中的拉斯普庭,可是,他们是否发现了在你心中打瞌睡的那位歌
德,愿意唤醒他,淡淡地,少些表现,宁可用适度的闪光的一笔把他画到纸上去呢?
十六个学生,虽说如此有才华,库亨教授,虽说他的炭笔画人称一绝,却都未能留
赠后世一幅可以为人接受的奥斯卡肖像。唯有我,挣钱不少,颇受尊重,每天在转
盘上站立六小时,时而脸冲着老是堵塞的洗水池,时而鼻子朝着灰色的、天蓝色的、
淡云飘浮的画室窗户,有时则被转向一面西班牙墙,献出表现,每小时给我带来一
马克八十芬尼。
    过了几个星期,学生们已经能画出一些可爱的小画了。也就是说,他们的抹黑
表现稍有节制,不再把我的驼背的体积夸张到无边无际,他们偶或把我从头到脚,
从胸口外的上装钮扣到界定我的驼背的最远凸出点的上装衣料搬到了纸上。在许多
张画纸上甚至有了画背景的地位。尽管经过了币制改革,年轻人仍然表现出始终还
受战争的影响。他们在我的背后建造了有控诉性黑色窗洞的废墟,把我表现为炸裂
的树桩间无望的、面有菜色的难民,甚至把我关押起来,勤快地用黑炭在我背后铺
展开一道夸张的铁丝网,让岗楼在背景上咄咄逼人地监视着我,我手里还得拿着个
空饭碗,监牢的铁窗在我背后和头顶上送来版画的魅力。是啊,他们把奥斯卡塞进
了囚犯服里,而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艺术表现的需要。
    不过,人家把我抹成了黑发吉普赛人奥斯卡,人家不是让我用蓝眼睛而是用黑
炭眼睛去看这种种惨象,而我也知道,炭笔画不出真铁丝网,所以我也就放心当模
特儿,静止不动。然而,当雕塑家们——人所共知,他们不用与特定时代有关的背
景也能行——让我当模特儿,当裸体模特儿时,我也还是很高兴的。
    这一次不是学生来跟我谈,而是师傅本人来请我。马鲁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
授、库亨师傅的朋友。一天,在库亨昏黑的、挂满镶框黑炭痕迹的私人画室里,我
正保持静止不动的姿态,好让大胡子库亨用他的别具一格的线条把我画到纸上去。
这时,马鲁恩教授来拜访他。马鲁恩五十开外,矮小结实,如果没有他那顶巴斯克
帽证明他的艺术家的身份,那件最时新的白外套会让人把他当成一个外科医生的。
    我马上看出,马鲁恩是个古典形式的爱好者,由于我的身体的各种比例,他怀
着敌意凝视着我。他一边嘲讽他的朋友,说,他,库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赛模特儿,
因此在艺术家的圈子里已经得了个“吉普赛库亨”的诨名,难道他还没有画腻吗?
他眼下是不是想画出些怪胎来?是否有意继富有成果、有好销路的吉普赛时期之后,
再用黑炭抹出一个更富有成果、更有销路的侏儒时期来呢?
    库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讽化为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笔痕迹。他画出了至今所
画的奥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当真一团漆黑,仅仅在我的颧骨、鼻子、额头和手
上有少许光亮,至于我的手,库亨总让手指叉开得太大,还添上风痛结节以加强表
现力,放在他的放荡无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这幅画后来在许多画展上展出时,
画上的我却有了一双蓝色的,也就是说,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奥斯卡认为这是受
了雕塑家马鲁恩的影响。他不是个重表现的黑色愤怒者,而是个古典派,我的眼睛
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马鲁恩本来只喜爱匀称,所以,能够诱使
他选择我去当雕塑模特儿,当他的雕塑的模特儿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马鲁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尘,几乎是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处
放着计划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们的构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铁丝、铁、弯好的
铅管,虽未上黏土也已经预示出了未来成型后的和谐。
    我每天给这位雕塑家当五小时裸体模特儿,每小时得两马克。他用粉笔在转盘
上标一个点,指出作为支撑腿的我的右腿应该在哪里扎根。由支撑腿的里踝骨向上
画一根直线恰好到达两根锁骨之间的颈窝。左腿是游动腿。不过,这个名称是骗人
的。虽说我让它略微弯曲,懒洋洋地伸向一侧,却不准移动它,或者让它游动。这
条游动腿也得扎根在转盘上的粉笔圈里。我给雕塑家马鲁恩当模特儿的数周内,他
却未能替我的胳膊找到相应的、同腿一样不可移动的姿势。他让我作了种种尝试:
左臂下垂,右臂在头上构成角度;两臂交叉在胸前;两臂交叉在驼背下面;双手叉
腰。可能的姿势有上千种。马鲁恩先在我身上试验,随后再拿铁骨架和可弯曲的铅
管四肢做试验。
    在辛勤地寻找了一个月的姿势以后,他终于决定,或者把交叉双手托着后脑勺
的我变成黏土,或者把我塑成无臂躯干釉土像。但这时,由于做骨架和改做骨架,
他已经筋疲力尽,故而他虽说从黏土箱里抓起了一把黏土,摆好甩的架势,却又啪
的一声把散发霉味的、未成形的黏土扔回到箱子里去,蹲到骨架前,凝视着我和我
的骨架,手指颤抖不已:这个骨架实在太完美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佯称头痛,却没有对奥斯卡发火,便放弃了它,把驼背
骨架连同支撑腿和游动腿,抬起的铅管胳臂,交叉在铁后颈上的铁丝手指,放到堆
着以前完成的所有别的骨架的角落里。我的空空的驼背骨架当中,有若干块木板,
叫做蝴蝶,本来是要承受粘土的,这时,全都轻轻地晃动着。它们不是在嘲讽,倒
不如说是意识到了自己是毫无用处的。
    接着,我们喝茶,闲聊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也算作当模特儿的时间,雕塑家照
样付给我钱。他谈到了过去,那时候他还像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一样默默无闻,曾把
以半公担计的黏土甩到骨架上,完成了许多塑像,大部分在战时被毁了。我向他讲
述了奥斯卡当石匠和刻字匠时的活动。我们扯了一点儿业务,他便带我到他的学生
那里去,让他们也相中我当雕塑模特儿,按照奥斯卡制作骨架。
    马鲁恩教授有十名学生,如果长头发是性别的标记的话,那么,其中六人可以
标明为姑娘。六个中间四个长得丑却有才华,两个是漂亮、饶舌的真正的姑娘。我
当裸体模特儿从不害羞。不错,奥斯卡甚至欣赏那两个漂亮而又饶舌的雕塑姑娘的
惊讶表情。她们第一次打量站在转盘上的我时,轻易地被激怒了,并且断定,奥斯
卡虽说是个驼背,身材矮小,却也有个生殖器官,必要时,它还能同任何所谓正常
的男性的象征比一下高低。
    跟马鲁恩师傅的学生相处,其情况与跟师傅本人相处稍有不同。过了两天,他
们已经做好了骨架。真是天才,他们追求天才的快速,朝匆匆忙忙、不按操作规程
固定的铅管之间甩黏土。但他们显然在我的驼背骨架里少挂了木蝴蝶,冒潮气的黏
土几乎挂不住,使奥斯卡全身布满裂纹。十个新制成的奥斯卡全都歪歪斜斜,脑袋
搭拉到两脚间,铅管上的黏土啪地掉下来,驼背滑到了膝窝里。这时,我才懂得去
敬重马鲁恩师傅了。他是一个杰出的骨架构筑者,他做的骨架是如此完美,所以根
本没有必要再甩上便宜的粘土了。
    当粘土奥斯卡跟骨架奥斯卡分家时,相貌虽丑但有才华的雕塑姑娘们甚至流下
了眼泪。那个漂亮而饶舌的雕塑姑娘见到肉象征性地从骨头上快速剥落时却哈哈大
笑。可是,几个星期以后,这些雕塑艺徒还是做成了几个像样的骨架,先塑成黏土
的,后又塑成石膏的和仿大理石的,在学期结束时展出。在这个过程中,我则获得
机会一再在丑陋而有天赋的姑娘跟漂亮而饶舌的姑娘之间作新的比较。难看但有艺
术才干的童贞女们相当细心地仿制我的头、四肢和驼背,可是出于奇怪的羞怯心,
忽略了我的阳具,或者按传统线条风格马虎了事。可爱的、大眼睛的、手指美却不
灵巧的童贞女们却很少注意我的肢体的分段比例,但十分用心地精确仿制我的美观
的生殖器官。在这方面,那四个学雕塑的男青年也不该忘了报道。他们把我抽象化,
用扁平的、表面有条纹的小木条把我敲成四方形,难看的童贞女们所忽略的而漂亮
的童贞女们做得很逼真的东西,他们则本着于巴巴的男人的理解力,做成了架在两
个同样大小的方木块上的一个长方形木块,像积木搭成的国王犯了生育狂的器官,
竖在空间。
    或许由于我的蓝眼睛的缘故,或许由于雕塑家们放在赤裸裸的奥斯卡周围的供
热器的缘故,前来走访惹人喜爱的雕塑姑娘的年轻画家们发现,我的蓝色眼睛或者
被照射成蟹红色的皮肤有着图画的魅力,于是把我从一楼的雕塑和版画工作室诱拐
到楼上,随即在他们的调色板上调起颜色来。
    起先,画家们对我的蓝色目光的印象太深了。在他们眼里,我似乎全身发蓝,
而他们也要用画笔把我从头到脚都画成蓝色。奥斯卡健康的肉,他的波浪式的棕发,
他的鲜嫩的血红色的嘴,全都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蓝光;在一片片蓝色的肉之间
还加上了垂死的绿色、令人作呕的黄色,这就更加速了我的肉体的腐烂。
    狂欢节到了,学校地下室里举行了长达一周的庆祝活动。在那里,奥斯卡发现
了乌拉。奥斯卡把她当做缪斯,领她去见画家,到了这时,他才被他们画成别的颜
色。
    是四旬斋前的星期一吗?是四旬斋前的星期一,我决定去参加庆祝活动,化装
好了去,化装好的奥斯卡将挤到人群中去。
    玛丽亚看到我站在镜子前,便说:“待在家里吧,奥斯卡,会把你踩死的。”
可是,她又帮我化装,剪下布头。她的姐姐古丝特一边饶舌,一边把布头拼成了一
件小丑服。起先,我觉得有一种委拉斯开兹风格的东西在眼前浮动。我也愿意看到
自己扮作统师纳赛斯,或者扮作欧根亲王。我最后站在大镜子前面,镜子玻璃在战
时裂开了一道斜纹,使我的映像变了点形,但这件花花绿绿、鼓鼓囊囊、挂有铃铛
的开襟服仍被照得一清二楚。我的儿子看了捧腹大笑,笑得咳嗽不止。这时,我并
不愉快地低声对自己说:你现在是小丑约里克了,奥斯卡。可是,你能去愚弄的国
王又在哪里呢?
    已经上了有轨电车,它将带我去学院附近的拉亭门。我注意到,正要去办公室
或商店的、打扮成牛仔和西班牙女郎的老百姓见了我并没有放声大笑,反倒大吃一
惊。他们都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尽管电车里挤满了人,我却得到了一个座
位。在学院门前,警察挥舞着他们货真价实而不是化装用的橡皮棍。艺术青年们的
庆祝会名叫“缪斯池塘”,会场已经客满,但人群仍想攻占这幢楼房,便同警察发
生了冲突,部分是流血冲突,但不管怎么说,是一场五彩缤纷的冲突。
    奥斯卡让挂在左袖上的小铃铛说话,分开人群。一名警察,由于职业的缘故一
眼看出了我的身材,低头向我敬礼,问我有何贵干,随后挥动橡皮棍,领我到庆祝
场所地下室。那里在煮鱼,还没有煮熟。如今没有人会相信,艺术家的庆祝会乃是
艺术家自己庆祝节日的聚会。艺术学院大多数学生,面孔虽然上了油彩,却仍旧严
肃、紧张,他们站在地道的但有些摇晃的酒吧间柜台后面,出售啤酒、香槟、维也
纳小香肠和烧酒,挣点外快。在艺术家庆祝会上真正寻欢作乐的多半是市民。在一
年一度的节日里,他们大手大脚地花钱,像艺术家似的狂欢欢庆。
    大约有一小时之久,我在楼梯上、角落里、桌子下吓唬正要在这不痛快的气氛
中寻找些刺激的一双双情侣。之后,我同两个中国姑娘交上了朋友,她们的血管里
必定流着希腊人的血液,因为她们正在实行数百年前在勒斯波斯岛上歌颂过的一种
爱'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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