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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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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的服装:他扮成一个厨师,戴一顶浆硬的厨师帽子,挥舞着长把勺子。与此相反,
当他身穿制服、佩戴着二级铁十字勋章时,他也是直视前方,目光同科尔雅切克兄
弟和布朗斯基父子一样故意显得悲观。在所有的相片上,他都显得比妇女们更强。
    战后,人们都换了一副面孔。男人们都露出复员后轻松的目光,现在轮到妇女
了。她们懂得了在照片上占据特殊地位,她们有理由严肃地凝视前方,即使她们在
微笑时,也不想去否认,作为底色的是她们已经领教到的痛苦。二十年代的妇女的
悒郁,配在她们的脸上实在太合适了。她们,不论坐着、站着还是半躺着,蛾眉月
般的一缕黑发贴在太阳穴上,难道她们不是已经成功地在圣母和娼妓之间结起了一
条和解修好的纽带吗?
    我妈妈二十三岁时的照片(这必定是她怀孕前不久拍摄的)让人看到的是一个
年轻妇女,她微斜着皮肉结实的脖子上那颗线条平稳的圆脑袋,可是目光却直视看
照片的人,肉感的轮廓被上面提到过的悒郁的微笑和一双眼睛冲淡了。这双眼睛,
与其说是蓝色,倒不如说是灰色。它们已经惯于像观察诸如咖啡杯和香烟嘴之类不
变的物体那样去观察周围人们的灵魂以及她自己的灵魂。“深情的”这个词尽管还
嫌不足,但我仍用它作为我妈妈的目光的形容词。
    那个时期的合影没有多大意思,但易于评论,因此富有启发作用。在签订拉巴
洛条约'注'的年代里,结婚礼服竟如此美丽,如此有婚礼气派,真令人吃惊。在结
婚照上,马策拉特还系着硬领。他的外表看来挺好,时髦,几乎可以说有知识分子
风度。他右脚前伸,也许想模仿当时的电影明星哈里·利特克。那个时候的服装尺
寸都短。我妈妈的婚礼服是一条白色百把裙,刚刚过膝,露出了匀称的小腿,跳起
舞来十分灵巧的小脚穿一双有扣白色鞋。在另外几张照片上出现的是参加婚礼的全
体宾客。在穿着城里人服装、摆出城里人姿势的来宾当中,惹人注目的始终是我的
外祖母安娜和她那个得到神的恩宠的哥哥文岑特。他们土里土气而又一本正经,自
己缺乏自信却把信心灌输给别人。扬·布朗斯基同他的姑妈安娜和献身给天国圣母
的父亲一样,是在同一块土豆地里长大的,但他却同我母亲一样,也善于用波兰邮
政局秘书的讲究礼服来掩盖自己的出身——卡舒贝乡下佬。尽管他在照片上那些健
康的人们中间显得瘦小而虚弱,尽管他是在照片的角上,然而他那双特别的、使他
的面孔像女性一样匀称的眼睛,却总是使他成为照片的中心人物。
    在举行婚礼后不久拍摄的这一张合影,我已经观看良久了。我不得不在这无光
泽的棕色四边形前拿起我的鼓和鼓棒,试着在我的上漆的铁皮上再现出那硬纸片上
尚可辨认的三星座。
    为拍摄这张合影提供机会的是扬·布朗斯基的寓所。它坐落在马格德堡街拐角
上,波兰大学生宿舍附近的陆军操场一侧,因为照片上的背景是阳光照耀下一半爬
满了扁豆藤的阳台,这种阳台只有波兰人聚居区的住宅才有。妈妈坐着,马策拉特
和扬·布朗斯基站着。但是,瞧瞧她坐的位置和他们站的位置吧!有一段时间,我
愚蠢透顶,用一个想必是布鲁诺替我买来的学生圆规以及一把直尺和一块三角板,
想要测量出这罗马三执政(因为我妈妈的价值足以顶替一个男人)的位置。先画出
脖子的倾斜角,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再进行平行移位,硬性得出三个全等三角形,
又画三个圆,意义重大的是,它们在外面,在扁豆藤的绿叶丛中相交,产生一个点,
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个点,信仰点,渴望点,要得到一个支撑点,一个出发点,如果
不是一个立足点的话。
    这种业余爱好者的测量自然不会弄出什么结果来,反倒在这张珍贵的照片上的
几个最重要的地方,被我用圆规尖扎出了几个小洞,洞虽小,然而起了扰乱作用。
在这张照片上有什么特别的东酉呢?是什么让我到这个四边形上去寻找,如果愿意
的话,甚至真能找出数学关系以及——简直可笑之极——宇宙关系来呢?三个人:
一个坐着的女人,两个站着的男人。她是烫过的黑发,马策拉特是鬈曲的金发,扬
是平平地往后梳的栗色头发。三个人都在微笑:马策拉特笑得比扬·布朗斯基更明
显,两人都露出了上排门牙,他们两个的微笑加在一起要比我妈妈的强五倍,因为
她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笑痕,眼睛里则毫无笑意。马策拉特的左手搭在我妈妈的右肩
上;扬则满足于让右手轻轻地扶着椅子背。她的膝盖向左,髋部以下的其余部位都
往前冲,膝上放着一个本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布朗斯基的一本集邮册,
后来又以为是一本时装杂志,最后,我认为这是一本收集香烟盒里著名电影明星照
片的册子。我妈妈的双手似乎正要去翻它,就在这一瞬间,底片曝光,照片拍成。
看来这三个人都很幸福,互相祝贺避免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类事情只有当三
人团中的某一个伙伴需要过保险的私生活,或者从一开始就偷偷摸摸时才有可能发
生。他们三人休戚相关,但还是依赖于第四个人,那就是扬的妻子,黑德维希·布
朗斯基。她娘家姓莱姆克,当时正怀孕,可能怀着日后出世的斯特凡。他们有赖于
她的仅仅是让她拿着照相机,对准他们三个以及这三人团的幸福,至少借助摄影工
具把这三重幸福固定下来。我从照相簿上撕下另外几张四边形,贴到这张照片旁。
在这些画面上,或者是妈妈同马策拉特在一起,或者是妈妈同扬·布朗斯基在一起。
这些照片中间没有一张能像那帧阳台照片那样让人一清二楚地看到那种不可变更的
事实,那种最后的可行的解决办法。其中一张,照的是扬和妈妈,它散发着悲剧、
淘金狂和失常的气味,失常变成厌烦,失常的厌烦。另一张,马策拉特待在妈妈身
边:正下着周末夫妻生活前的毛毛雨,维也纳煎肉排咝咝有声,饭前挑刺儿发牢骚,
饭后连打几个呵欠,上床前讲点笑话或者把纳税账国记到墙上,这样一来,夫妻生
活也就有了一个精神背景。这些镜头尽管无聊,但我觉得总比往后几年有伤风化的
快照要好。妈妈躺在扬·布朗斯基的怀里,背景是欢乐谷附近的奥利瓦森林。扬的
一只手消失在妈妈的衣裳底下。这种卑俗举动只能被理解为:从跟马策拉特结婚的
第一天起就通奸的这不幸的一对,他们的激情已经到了狂躁的地步,而在这里给这
一对人充当麻木不仁的摄影师的,我猜想,就是马策拉特。那张阳台照片上那种不
动声色的表情,那种还懂得应当放谨慎些的姿势,已经荡然无存。这种表情和姿势
只有在另外一些场合,也就是当两个男人同时站在妈妈身后或身边,或同时躺在她
的脚下时,才能让人看到,例如在霍伊布德海滨浴场沙滩上那一张。它就在这儿,
请看吧!
    这里还有一张照片,显示出我幼年时那三个最重要的人物,他们构成了一个三
角形。它虽说不像那张阳台照片上那么集中,但仍然播送出同样的信息:同样的剑
拔弩张的和平,这种和平条约只能在三个人之间才能缔结乃至签署。读者可以破口
大骂剧院里受人欢迎的三角主题戏;舞台上只有两个人,他们要么没完没了地讨论,
要么暗中思念着第三者,除此以外就做不出什么戏来了。可是,在我的照片上,他
们三人在一起。他们在玩施卡特牌'注'。这就是说,他们各自手里捏着一把牌,展
开呈扇形,正要叫牌,但都不看自己手里的王牌,而是看着照相机。扬把手平摊在
一堆铜板旁边,翘起食指;马策拉特用指甲掐桌布;妈妈开了一个小小的、我认为
是成功的玩笑:她抽出一张牌,但不是给她的两个牌友看,而是给照相机的镜头看。
仅仅用一个手势,仅仅亮出了一张牌——红心皇后,就轻松地变出了一个偏偏不算
令人讨厌的象征来,因为有谁不愿对红心皇后起誓呢?
    施卡特牌戏——谁都知道,只能三个人玩——对于妈妈以及那两个男人来说,
不仅是最合适的游戏,而且是他们的避难所,他们的避风港,每当生活想要引诱他
们以这种或者那种搭配构成两人生存,玩两人玩的六十六点或下连珠棋这类愚蠢游
戏时,他们就躲到那里去。
    关于这三个人就谈到这里吧!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正是他们,虽说他们什
么也不缺。在谈我自己之前,先要提几笔格蕾欣·舍夫勒,妈妈的女友,还有她的
丈夫,面包师亚历山大·舍夫勒。他,秃顶,她,露出一副马牙(一多半镶着金牙)
哈哈大笑。他,短腿,坐在椅子上从来够不着地毯,她身穿自己编结的衣裳,花样
翻新没完没了。后来,我的照相簿里又增添了舍夫勒夫妇的照片:在“力量来自欢
乐”'注'的游艇“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躺椅上或救生艇前,在东普鲁士航运公
司的“坦能贝格”号的散步甲板上。他们年年去旅游,从皮拉乌、瑞典、亚速尔群
岛和意大利把纪念品完好无损地带回小锤路他们的家里。到了家,男的烤小圆面包,
女的给枕头套加耗子牙齿花边。亚历山大·舍夫勒不讲话时,就不知疲倦地用舌尖
舔湿他的上嘴唇,而马策拉特的朋友、住在我家斜对面的蔬菜商格雷夫因此很讨厌
他,说这是不体面的庸人习惯。
    格雷夫虽已结婚,但不像是个有妇之夫,倒颇像是个童子军指导。有一张他的
照片:肩宽,强壮,健康,短裤制服,童子军绳,童子军帽。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年,
一样的装束,金发,眼睛大得有点过头,大约十三岁,格雷夫左手按住他的肩膀,
让他紧挨着自己,表示疼爱。我不认识这个少年,但日后通过格雷夫的妻子莉娜认
识了格雷夫,并且对他有所了解。
    我在“力量来自欢乐”旅游者的快照与童子军温柔性爱的物证之间迷失了方向。
我赶紧一连翻过几页,翻到了我的第一张被摄下的肖像。我是个俊美的婴孩。照片
摄于一九三五年圣灵降临节'注'。当时我才八个月,比斯特凡·布朗斯基小两个月。
下一页便是他的照片,尺寸同我的那张一样,相貌粗俗,非笔墨所能形容。一张明
信片,四边切成波浪形,美观大方,背面有横格可写地址,印数较大,是专为家庭
用的。在这张长方形的明信片上,贴着我的照片,剪成过分对称的蛋形。我,赤身
裸体,象征着蛋黄,肚皮朝下,趴在一张白毛皮上,这必定是某一头北极熊捐赠给
东欧某位专拍儿童照的职业摄影师的。同那时的许多照片一样,人家也为我的第一
张照片选择了那种暖色,不易混淆的棕色,我想称之为合乎人性的,因为它跟当代
不合人性的、光滑的黑白照片截然不同。黯淡模糊的、可能是画好的枝叶,构成了
被若干光斑冲淡了的昏黑背景。我的光滑、健康的躯体以平稳的姿势呈对角线卧在
毛皮上,感受着北极熊家乡特产的效果。同时,我使劲高高抬起滚圆的婴儿脑袋,
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来看我的裸体的人们。
    读者会说,同所有的婴儿照片一样,不过是一张婴儿照片罢了。且慢,请看看
这双手吧!诸君就会不得不承认,我的第一张照片同各式各样的照相簿上多不胜数
的、始终表明为低级生命的花朵有明显的区别。可以看到我捏着拳头。没有一个香
肠手指忘了自己,服从某种模糊的、由触觉反应产生的冲动,去玩弄北极熊皮上的
毛。认真地握紧的小拳头在脑袋一侧晃动,时刻准备落下去,发出音响。什么音响?
鼓的音响!
    还没有鼓,当我在电灯泡下诞生时,曾有人答应我三岁生日时给我鼓;对于一
个老练的照片剪辑师来说,相应地加上一面缩小尺寸的儿童鼓,本来是件轻而易举
的事,而且不必修版来改动我的身体的位置。只需要把那头蠢极了的剥制动物的皮
拿走就行了,它本来就引不起我的注意。拿走了这个毫不相干的躯壳,这张照片就
是成功的创作。它的主题便是头一批乳齿正要长出来时感觉灵敏、目光锐利的年岁。
后来,他们不再把我放在北极熊毛皮上了。我大约一岁半时,坐在一辆高轮子儿童
车里。他们推着我走在一道木板栅栏前,栅栏的尖齿和横档被一层积雪清楚地勾勒
出来。我可以据此推断,这张照片摄于一九二六年。栅栏式样粗笨,木板散发着沥
青味。这使我在较长时间观察时联想到了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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