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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缓缓起身,眸中透出了一股决绝。
冬溏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良久,低低道:“二少奶奶说的对,若想让一个人长久的记得自己,那么,就让他痛苦,给他的痛苦越多,他就会记你记得越深刻。”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北面的天际泛着大片的清水翠蓝色,虚浮的半空是湛蓝幽紫,翠蓝的下方则是橙黄金灿,偌大的一片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空,几朵云披着墨色浮在其中,仿若凝固了的炊烟。
祝九打开房门,深深呼吸了一下,让那种冷肆意的侵入自己的五脏六腑,感受着连灵魂也被瞬间凝结成霜的欢畅,她微微仰起脸,闭上了双眼,任凭冷凝的空气拂过脸颊,感受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缓缓的自手中沉落,徐徐的沉到了重重高墙之后。
为什么……没有离开呢?
那一晚,如果她就那么的离开了,那么,此刻天高海阔,她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不去寻萧峒了,却终究都是自由的。
总好过被囚禁在这四面灰墙之中,每天只能仰首望着一格狭小的天空,日日夜夜的勾心斗角、谋略算计,她已经厌倦至极了。
祝九缓缓睁开了双眼,眸中现出了一丝光泽,狡黠的笑了笑,转头冲冬溏道:
“我要离家出走。”
冬溏一愣,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啊?”
祝九转身进了房中,将墨研开,用毛笔在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写道:
“岳云:我走了,不说再见了。祝九。”
她搁下笔,将纸拿起来、凭空抖了抖,而后递到冬溏手中,道:
“不用这么急着去给他,等我出了府、约莫着出了城,你再给他拿过去。”
冬溏这才明白她要做什么,忙道:“二少奶奶,这可使不得,你若走了,奴婢怎么和皇上交代?!”
祝九刚刚还浮现的一抹笑瞬间便敛了去,冷声道:“什么交待不交待的?你要交代什么?是交代你自己大意、让别人截了私报的书信,还是交代岳家上下都对你我形似水火、如今再做任何事都已是举步维艰?上次正月十五你跑去睡觉、害我差点被刺客杀死,这笔账我都没和皇上讲,如果要交代,那就先把这些都交代了吧!”
冬溏瞬间语塞,可却依然摇头道:“不行,二少奶奶绝不能离开奴婢视线半步,否则若有了闪失,奴婢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如果不走,他怎么过来追?如果不来追,我又怎么借题发挥,若是没有借题发挥的机会,你以为今后我们在岳府的日子、会好过吗?从前轻易取得的那些军要文书,你以为还能依旧那么容易的就得到吗?”
说罢,她顿了顿,转头向寝室走去,继续道:
“你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在这里吃一辈子的冷板凳,然后等着让皇上砍头,要么……你就和我好好合作,来一个‘欲擒故纵’,或许,还能有一丝翻身的机会。怎么选择,怎么权衡,你自己决定吧。”
身后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祝九扬起嘴角冷笑了一声,打开柜子,开始挑拣想要带走的衣裳。
什么“欲擒故纵”,什么“翻身的机会”,那些胡诌的话只有鬼才会相信。既然走了,才不要再回来,她要的只是一个能安然逃出岳府、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而已,上次已经错过了,这次,一定不能再有什么意外。
“那么……二少奶奶,您要去哪里?稍后奴婢将这纸条交给少爷,又要怎么说呢?”
祝九回头,道:“你告诉他,我只是很怀念以前的那段日子,所以,去那个最初看到他的地方了。”
“那里又是哪里?二少奶奶,您要给奴婢一颗定心丸才好,否则万一有什么差池,天大地大的,让奴婢去哪里寻您呢?”
祝九将衣裳简单的包了起来,拎在手中冲她晃了晃,笑道:
“你尽管放心的这么和他说,他自然会找到我,你看,我连衣裳都没带几件,更是身无分文,你还担心我一去不复返么?况且岳府吃得好、住得好,如果我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住、却往外跑去过一贫如洗的生活,那才是自找苦吃呢。”
“可是,万一少爷他……”
“你不用担心,”她说着,不知为何,神色黯淡了下去,低低道,“我的谋算,从没有落空的时候,跟了我这么久,你还不相信吗?”
冬溏想来想去,仍然觉得不妥,可又不好直接反驳她,只得点头道:
“是,奴婢遵命。”
祝九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备马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这戏就没法唱下去了,知道吗?”
“恩!”
冬溏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了出去。
176。第四章 征途踏尽戏裳红…第175卷 父子间的对弈
手中的这杯茶,已经从温烫端到了冰凉。
岳云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才刚刚想起,缓缓地将茶又放到了一旁的桌几上。
岳飞坐在书房正座之上,冷冷的望着前方,单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父子二人这般相对无言着,已经坐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了。
可却依然未能打破僵局。
一连数十天,他未再踏进西苑半步,平日除了和岳飞一起上朝下朝、处理军要,还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在临安城中再寻一处宅子。
那夜,祝九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本来他是不往心里去的,可当时府内事态紧张,人人都拔剑弩张的将矛头直对祝九,既然如此,索性便以那句话做了幌子,别人看来是他在生气,可他却是偷着在忙别的。如今连李泊初都靠不住了,府里上上下下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了。
晌午过后,他来书房、本是想和岳飞商议一番,可话才说了一半,他便低喝着制止了他。
这一个下午好似那么漫长,其实却又这么的短暂,觉得只有一弹指,一挥间,便又到傍晚了。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大片大片的乌云堆积在临安城上方,将偌大的城池映衬的分外渺小。二月尽头,里巷庭院中的那些残雪终于化得干净了,可那些与雪一同绽放的腊梅却也就此败落了下来。
一转眼,竟是三月初了。
“咔——”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传来,岳云眸中闪过一抹光泽,警觉的望向岳飞那里,却见他将搭在刀柄上的手放到了桌上,沉声道:
“府中歇的这么久,难得你还识得大刀出鞘的声音。”
岳云听罢,回转过视线,微微垂下了眼睑。
岳飞继续道:
“士者,当善征,久安则疲,久疲则废。我已书信给雷儿和安娘了,不久,他们就会抵达临安。届时你们便顺了皇上的意思、前去鄂州吧。”
“咔——”
又是一声更加细微的响动,大刀回鞘了。
看来,他是一点都不想提及祝九这个人,连听他讲话说完的耐心,也都没有。
岳云微微颔首,嘴角的那抹笑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半晌,道:
“既然爹不反对九儿移出岳府一事,那么……孩儿便照做了。”
他起身,恭敬地冲岳飞施了一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岳飞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沉默了良久,转头冲身后道:
“出来吧,都听得清楚了?”
李泊初自侧屋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恭敬道:
“回禀老爷,属下都听清了。”
“越是如此,便越不可留。你带上一小队人马,一旦她离开岳府,便杀了她。”
“……是,属下遵命。”
岳飞疲惫的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这么多年了,他似是从未和自己的儿子走近过,尤其最近这两年,反倒觉得离得更远了。在他的印象中,岳云一直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脸稚嫩单纯,小心翼翼,腼腆内敛。可一转眼他却长得那么高了,战场上越来越勇猛,心思越来越缜密,私下里面对他的时候,也越来越沉默。
很多时候,他甚至发现,他竟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炉中的火焰跳跃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动,又要掌灯了。
岳云在离西苑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单手负后站在回廊下,遥遥望着那个地方,连最后一抹笑也不见了。
他身经百战,又岂会不知刚刚书房的屏风之后、还站着一人?
想必,岳飞也知他会发觉的。
却依然如此安排。
看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知道,其实本也应当如此的,他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可实际上,他又算什么?就算是岳飞当着他的面手刃祝九,他又能如何呢?
看来,他们真的一刻也不想多留她了。
那夜刺客之事过后,不几天李泊初便有了回音,说是带人去那处宅子中查探了一番,宅中早就破败不堪、什么都没剩下。而后他们去到井边,捞了半天,什么都未捞上来,后来又派人下去了一趟,依然毫无所获。
难道,她真的就是那丁羽嫣?
可若是如此,她为何不说呢?
“九儿……你可知道,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只要你在这里,我便已经满足。相伴不久,可相识却又不短,为何……你就是不能与我坦诚相对?”
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道:
“即使我亦无法对你坦诚,可是……难道自相识以来,我对你的诸般袒护和纵容,都不能抵消你心中的那些防备么?”
心在战栗着,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方向,竟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冷。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转瞬之间才发现,原来周围空空荡荡,竟是连最在乎之人、也不愿伴他左右。
他剑眉微蹙,良久,落寞的转过身、举步向回走去。
上面将她赐下来,无非便是监视岳府的一举一动,再捕风捉影或凭空造作一番,以便日后有所动作。本他觉得,只要小心甚微、步步谨慎,便可相安无事,却不曾想后院之中竟不得闲,妻妾娘亲斗得如火如荼,定要分出个胜负。他觉得似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将自己渐渐切割成了若干块,一端心系祝九,一端是亲人兄弟,还有一端则是整个岳府的存亡安危……他站在这里,被各种人和各种事撕扯得痛不欲生、疲惫至极。他总是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将每一个想保护的人都保护周全,可最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自顾、都是如此困难。
本想着,祝九离开了,岳府也就平安了,妻和妾不用再斗来斗去,祝九和他也不用再互相提防、互相戒备,上面失去了有利的眼线和位置,能够稍稍歇缓,自己也能够从中喘息,为今后的战事多做筹备。
原是个几全齐美的办法,谁都不用伤害,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可不想,岳飞竟是连听、都不想多听。
既然是自己的父亲动了杀意,那么,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有让祝九离开的念头了。祝九在府里,一切太平,皇上赐下来的人,没人敢让她在岳府有丝毫闪失;可只要她一离府,以他对岳飞的了解,她必然是活不过三个时辰的。
他不禁又想到了丁羽嫣的事,难道,这些也都是岳飞安排好了的?是他故意如此、想让自己和祝九产生隔阂?
可却又不太对……
越想,思绪越混乱,竟是理不清这其中的关联了。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隔壁几处院落中稀稀落落的挂上了红灯笼,在暮色的天际下飘飘摇摇,合着寒风一道与今别。
非但不能给人以温暖如春的幻觉,反倒竟是那般的萧条孤冷了。
177。第四章 征途踏尽戏裳红…第176卷 颅于长空悬,肢碎车马后
更漏声传来,已经丑时了。
祝九自软榻上伸了个懒腰,一片漆黑中摸到身旁的那个包袱,轻车熟路的摸到梳妆台前,随手捡了几样首饰塞进了包内,而后蹑手蹑脚的打开了房门。
院内外的丫鬟值守都被冬溏点了穴位,此刻闭着眼睛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冷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静悄悄的离开吧,也不惊动谁,也不困扰谁,一个人背着包裹孤零零的去走那剩下的人生之路,哪怕未来没有人,哪怕心中已空荡荡,却都不能阻止她继续下去的决心。
她小心翼翼的穿过几处偏僻的院落,顺着回廊行至了后院,这里没有掌灯,阴霾的夜空下黑漆漆一片,微弱的火光自隔院透出,闪着荧荧的、捉摸不定的光芒。
只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再也不会有萤火虫了。
“吱呀——”后门被轻轻推了开,冬溏露出了半个脑袋,望向院内,看到祝九后,忙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