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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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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艺儿得过脑膜炎的人都会玩!” 
  多鹤看他洗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该洗该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犹豫着坐下来。摸牌的时候;小彭的手总是擦着她的手而过。小彭会飞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讲话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么好;要让小彭输成光屁股。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 
  三个孩子蹿出厨房;二孩手里拿着一个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葱卷面;还是面卷葱;比面还多的洋葱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头边追边喊。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我的‘爿’!赔我‘爿’!”二孩喊着。 
  小彭小石看看他们不再是玩闹;真打出仇恨来了;赶紧上去拉。然后问丫头什么是‘爿’。丫头告诉他们;就是花卷。是哪里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这么说。小彭和小石对看一眼:这是中国话吗? 
  晚饭后;张俭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观局;准备接败手的班。小石问张俭;小姨多鹤到底是哪里人;怎么把花卷说成一句外国话。张俭锁着眉瞪着棋盘;他不接话茬谁也不会奇怪。 
  这时在大屋缝纫机上补衣服的小环叫起来:“他小姨说的什么话你们真不懂?” 
  小石笑着说:“瞧小环嫂子的耳朵多灵!缝纫机那么响还偷听咱们说话呢。” 
  小彭大声说:“小环嫂子;他小姨说的话我们真不懂。” 
  小环说:“真不懂?那我可告诉你们啦——爪哇国的话呀!我妹子去过爪哇国!” 
  小石和小彭都笑着说爪哇国的话这么难懂;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话了。 
  他们常常是这样;真话假话没人计较;解闷就行。多鹤坐在大屋的床上织补孩子们的袜子;不时给三个男人续上开水。张家已经早就不喝茶了;茶叶钱全买了粮。秋天多鹤常去郊外采一种草籽;慢火炒黄以后泡茶很香。可这时刚入夏。 
  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个孩子。多鹤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动;小石却动了。他站起来;从饭桌上端的毛主席画像上起下一颗图钉;然后把图钉搁在张俭坐的椅子上。多鹤不明白他的意思。张俭走出来;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鹤突然明白了。她叫起来;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从来不知道声音温和的多鹤会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张俭回过头。多鹤已经跑过去;把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扎进他屁股的图钉拿起来;面孔血红。 
  “走!你走!”多鹤对小石说。 
  小石尴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着张俭。 
  多鹤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往门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从来没看多鹤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牛劲;张俭和小环两人拉;她抓着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开。其实工段里爱作弄张俭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里放沙子;有人从他工具箱里偷线手套。政治学习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笔画猪八戒或猩猩。张俭在俱乐部的后台被抓获;原先爱作弄他的人更活跃了。所有认识张俭的人里;或许只有小彭明白;张俭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温厚。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滑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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