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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进出门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动机、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买点盐。”“做饭呢?做的啥?”“棒子面发糕!”“车给扛上来了?要修啊?”“可不是;闸不紧!”“这么晚了上哪儿啊?”“他妈絮叨死了;烦得慌!”……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问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给你搭讪下去的机会。
邻居们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鸭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楼了。厂子里复工了。几个月来;要出第一炉钢;所以也是大事;锣鼓彩绸又是铺天盖地。
第十一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的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
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的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破坏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们的回答是:坚守岗位!谁敢踏上炉台;就让他在沸腾的钢水里化为一股青烟!”
工厂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围墙内站着小彭一派的工人们;拿着各种自制长矛、大刀;只要谁敢从墙上下来一个;他们就砍翻一个。
几部大吊车开到了厂部楼下;把一袋袋维修厂房的水泥吊到楼顶。工事很快筑起来。
多鹤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里避难;另外有两个老秘书是她的难友。天黑之后;外面喊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让小彭停止抵抗;尽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厂里的大照明灯都熄灭了;只有几个探照灯在黑暗里划来划去。探照灯光每划到会议室;多鹤就看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十点、十一点……
多鹤的两个老难友都快哭出来了。本来还有两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孙子的晚年;这一来是善终不了了。对立派不杀进来;在这楼里困着;也得饿死。
两人想起厂部开会有时会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们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包他们的牙口吃起来正合适的花生米。两人请多鹤的客;给她分出一捧。多鹤把花生米装进工作服口袋;赶紧上到楼顶。
小彭一见她上来;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里。小彭面前的地上还摊了一张地图;是手工绘制的厂区地形图。小彭凭记忆把图画下来;向周围人布置守与攻。
他一抬头;见多鹤没走;正看他指手画脚。看不清她的脸;也能看出大事频出的时代他这总指挥的模样又给她注册到心里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块儿;同样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会走的。于是小彭大咀大嚼;一边吃一边发布着充满受潮花生哈味的号令;人们一批批领了号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来;等他发新的号令。发号令之余;他就对多鹤说:“快下去!你在我这儿算咋回事?!”
这时出现了大危机。厂外的对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门、偏门;也不翻墙。他们不知怎样弄了一列火车;沿着铁道长驱直入。厂内的人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火车已进入了厂区;把一辆停在轨道上的空车皮撞翻;他们才发现了。
火车里杀出来黑压压的农民大军。对立派毕竟是南方人;不像这一派的东北人这样容易上火;一打起来就不活了;他们的目的是要夺权;谁帮着他们夺都无所谓;反正农民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们变成一火车的义勇军。农民们在少数工人的指引下;马上夺取了厂区大大小小的关口。东北人全撤进一座厂房和厂部大楼。农民不久占领了另一座厂房和厂部对面的俱乐部。俱乐部不如厂部大楼高;但射击起来至少不处于绝对劣势。
通往楼顶的铁楼梯被锯断。只要守住端口;谁也别想爬上来。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两方的射击开始在凌晨。
对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给一个个打穿;泄出了水泥。工事一点点瘪下去。
小彭咬着牙说:“这帮狗日的劫了武装部的军火库还是咋的?弹药这么足?”
打到天亮;双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人挂花;连多鹤也如平常一样宁静。现在她走不了了;两人的约会成了这么一场生死情。还要和她一块儿待多久?没吃没喝地待在这个秃楼顶上;一根线上拴的两只蚂蚱;一只牛蹄子踩进泥里的两棵芨芨草;将一块儿从泥里一点点活过来。小彭觉得只要他们不给对过来的子弹打死;这种约会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吗?”小彭问多鹤。
多鹤赶紧四面张望;被搬上来的一大桶水已经给喝光了。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战斗准备。多鹤一直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等他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个手势。她跟着他猫着腰跑到楼顶边缘;围着楼顶有一圈凹下的槽;用来疏通雨水。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