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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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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堂屋非常暖和;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炕道直过热风。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球;一动不动。二孩明白;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揭盖头”的意思。另外;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小日本现在是投降了;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别说过去他们是凶神恶煞、杀人放火的占领军;光是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可怕的。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抱膝而坐的小人儿时;两人全呆了。这个小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脖子只有一把细;脸上结满泥疙疤。二孩妈看见小人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裤脚刚打到膝盖;腿上全是血迹;刚刚干涸。小人儿看看二孩妈;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手脚都软了。她对二孩说:“还不赶紧叫她起来!” 
  二孩愣愣的;眼睛这会儿全睁开了。 
  “二孩;快叫她起来呀!” 
  二孩对缩坐在口袋里的小人儿说:“起来吧。”他对母亲发怨说;“看你跟我爸办的这事!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里;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蚀本不说;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费事。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她一硬头皮;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儿拽起来;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打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躇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都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去;拿点热水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上的泥疙疤润湿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水;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着的一铁壶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妈湿了手巾;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泥。她太懂得这把戏:日本刚占东三省的时候;有时一车皮日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镇里年轻姑娘的母亲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 
  渐渐擦洗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两耳下面还有一层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汤;脸大致能看出模样了;要是胖起来;这脸是不难看的。 
  二孩在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 
  二孩妈说:“挺俊的;就别是残废。你说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花那钱干什么?说不定是残废!” 
  “残废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红底蓝花的。啊?” 
  “小环更不乐意了。”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咋撵哪?”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口;从门缝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缝看见小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二孩说。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二孩看着父亲。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已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她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孩认为小环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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