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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感了,他不但两眼发亮,还不时向他这边瞟过来,那样的一瞟,在锈色的灯光下满是刀锋,这就让人看上去有点贼气了。躺在那里的秦福心里开始讨厌这张脸了,在矿上干活的头一年,他就是因为讨厌马立本那张脸才离开他的。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比如他的脚太臭,睡觉打呼噜,还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这时的秦福眼睛闭上了,心却闭不上,想的是自己怀里装着钱,就不要再和陌生人说话,就这样和衣天亮,只要天一亮,睁开眼他就走人。
困意在这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软软地袭上来了,很暧昧也很温柔,似睡非睡的秦福朦胧中就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肩上,很硬,也很有温度。但他依然闭着眼,那个人的手在他的肩上摇了摇说:
唉,伙计,把衣服脱了哦,这样睡觉会感冒的。
习惯了,你也睡吧,几点了?秦福闭着眼说。
快一点了。第二天了。
你也睡吧。
我睡不着。
咋个睡不着呢?你心里有事吧?
是有事,我出门不像你们,特别扭,我是应该睡包间的。
那你就包嘛,找个小姐陪嘛。
钱哪?钱。
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什么宾馆住不起。本来这就不是你住的地方。
过奖了,过奖了,商场上的事你是不知道,赔呀,赔起来,狠着哪。睡吧睡吧,你快睡吧。把衣服脱了,脱光了睡觉才解乏。大老爷们可不是女人,你脱光了睡。
那你也睡吧。你睡了我也就睡着了。
兄弟你恰恰说差了。那个人笑着说,笑里有着一些得意的嘲讽。
睡觉。睡觉。
我一睡,你可就睡不着了。我知道你想啥呢。
你说我想啥呢?想家。咱们都睡吧,有话明天再说,睡觉需要安静。
你要是再不睡我可就……我可就出去了。那个人咳了一声说。
那你就出去吧,转一圈回来,也许就睡着了。外面下雪了。
那个人果然推门出去了,秦福未睁眼,但他知道,那人走到门口时,一定认真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里满是刀锋。
秦福躺在那里困意皆无,所谓眯着就是这么个意思。眯也眯不着,脑子里便浮现了《新龙门客栈》那个电影。那是个黑店,黑店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更何况这是个大年关。还有,那个人临出门时瞟他的那一眼。想到这里,秦福索性披着被子坐了起来,继续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秦福听见外面有了响动。是那个人,他又推门回来了,身上着了一层白花花的雪,带进了一股凉气,有爆竹声零落寂寥地响在空中。
还睡不着呀。
睡不着。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我不出去你睡不着,我出去了你更睡不着,是吧?睡不着咱俩就喝酒吧,喝完了酒你就睡着了。那个人说完,从怀里摸出了二锅头和花生米,然后又摸出了一袋榨菜,拖过一把椅子摆在了上面,说:
咋喝?
我不会喝。
开玩笑,当矿工的哪有不会喝酒的?喝,大碗地喝!
我真是不会喝。秦福担心酒里有诈。
你是不敢喝吧。那个人又瞟了他一眼。
我谢你了,你慢慢喝吧,我要睡觉了。
秦福躺在那里让那个人自己喝,他也不想占人家的便宜,脑子里一会儿是小芳,一会儿是老娘。想着想着,忽然像只受惊的兔子呼地坐了起来。坐起来的秦福并不是听见了响动,而是这个时候他觉得房间里太静了,静得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外面落雪的声音,那个人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呢?坐起来的秦福,看见那个人依然坐在那里喝酒,电视里的人影依然在那里晃动着。那个人已经把音量关闭了,一边喝酒一边看,那就等于在看哑剧。
你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我心里老想着让你先睡着。
你看看,你看看,事情弄复杂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先睡,那你就瞪眼天亮吧。
那咱俩就都别睡,反正也是睡不着。
这么晚了不睡觉干什么?你先睡。
那就唠嗑。
那就看电视吧,对不起了,你把觉挪到车上白天睡去吧。那个人又喝了一口酒,脸渐渐红了上来,话也开始多了。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家里的事吧,说说心里痛快些,萍水相逢,说了你也不会笑话,家丑不可外扬,明天一分手,各奔东西,一辈子见不着。唉,年关了,听见爆竹一响,我就想哭,可是不行,我跟你实话实说,我回不了家,我在躲债,躲债的滋味不好受哇。你外面欠债不?
秦福认真听着,说:不欠,打工的一般都不欠债,想欠也欠不了,没人借给你,只有经商的才欠债嘛。
人可都是想发财的呀,那么多的指望,就像太阳落山天黑了一样,然后就那么一下子黑下去了。
那你是太心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太轻信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合伙做买卖,他把钱全卷走了。钱是什么东西?钱就是他*的婊子!如果不是因为钱,我今天就不会窝在这里。
秦福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的话是将信将疑的,他无法判断这话里的真假。但他还得继续听下去,并表现出无限的同情。秦福故作吃惊地说:
你让人骗了?人哪?
没处找。
那你就报案。告他。
告谁?到哪儿去找?我那老婆,我那闺女,唉,别提了。不说了,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睡觉吧。
秦福看见那个人的眼圈湿了,不再说话。
…………
这家旅店没有安装有线电视,无线转播到这时已经全部“再见”了。两个人靠在墙上,四只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白色雪花哗哗啦啦闪在那里。电视里的雪花又有什么好看的呢?零零星星的爆竹,东一声,西一声,远远传来居然就显出了几分孤寂和悲凉。爆竹都是在暖暖的家门口放的,只能在家听,想到这里,秦福的眼睛也有些泛潮了。秦福揉了揉眼,看见那个人的酒劲已经上来了,精气神儿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暗淡下去,眼皮也开始打架了,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像是极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似的,这就使秦福感到很好玩。又有些像一场比赛,那个人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秦福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了。果然那个人终于熬不住了,他把头歪在那里,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一个人进入打鼾的状态,毫无疑问说明他开始睡熟了。可是坐在那里的秦福发现那个人的鼾声仅仅是个前奏,并且正在一步一步走向高潮,很快就非同一般丰富多彩起来。那个人的鼾声响亮沉实五音俱全,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短短长长、长长短短,长短相接,就像一只庞大的乐队气势宏伟。秦福从没听到过这么响亮、这么丰富的鼾声,这水平比矿上的马立本可高级多了。马立本打鼾,只是像猪一样的哼哼,单就鼾声而言,这个人就显得非同一般了。秦福探着身子把他看在那里,有着警惕也有着几分得意,然后开始为眼前的这个人担心了。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村里有一个人打呼噜,东屋打,西屋睡不着,房前房后都听得见。后来这个人打背了气憋死了,早晨起来以为人还睡着呢,再一摸,人已僵了。秦福担心他也会憋过气去,这并不是新鲜事。想到这里,秦福就轻轻下了床,想把他弄醒,换个姿势才好。待到近前时,那鼾声却又停止了。打鼾的人没了声音,就有些不正常了。秦福把手搭在他的鼻子上,他想试试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喘气,手一伸过去,那呼噜“哇”的一声炸响了,把秦福着实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坐回去的秦福摸摸衣兜,钱贴着身,身贴着钱,鼓鼓地还在。这时的秦福,身心已经无比放松,坐在那里开始重新欣赏这个人的呼噜了。呼噜声充斥着整个房间,美妙如音乐,又似家乡小溪流水潺潺,令他心里暗自发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样一副憨睡的样子,胡茬子在锈色的灯光下泛着青光,秦福就想,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这样的相遇呢?他睡得好香,他得看好他,别让他背过气去,可他又无法判断这个陌生人的真实身份,说不定是个在逃犯呢。困意这时已经没有了,秦福的眼里放着光亮,他想应该出去走一走,只有出去走一走,才能缓解自己愉快的心情,人在愉快的时候怎么会睡得着呢?睡不着就唱歌,秦福觉得自己应该到外面吼上两嗓子。他轻轻地拉开了门,冷风贴着地面贼溜溜地挤了进来,激得他一哆嗦。还是眯着吧,于是秦福和衣躺在床上,钱就压在身子底下,听着那个人制造的鼾声,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伴随他进入梦乡的,是一首类似催眠曲的音乐,长一声,短一声,短短长长,长长短短,在这样的“音乐”中,秦福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飞向了家乡,老母亲早已等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母亲的身边还有一个叫小芳的姑娘……
秦福是突然间惊醒的。惊醒的原因,是那种能够使他安定的声音消失了,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从何时消失的,留下的是令人空寂战栗的安静。坐起来的秦福发现,此时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望着对面的那张空床,秦福呆坐了很长时间……路上这本该没有的一站,就这么过来了?这个不辞而别的人叫什么名字,究竟怎样一个身世?整整一个晚上,两个人说的尽是些打哑谜的话提防着,甚至分手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曾打过。这就像大海里的两条鱼,说不上谁会遇见谁,也许一辈子不曾遇见过。想到这里,秦福起身把大衣紧了紧,走到门廊那个小窗口,结账。然后是回家的路。
一夜的大雪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马路上印着深雪的辙印。秦福结完账走到门口时,又返了回来,问那个收银的老头儿说:
我屋里那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夜里两点多吧。他没走,还会回来的。他总是这样,只要住进一个人,他就出去,然后白天再回来睡。他打呼噜,整宿地打。
秦福盘算了一下,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这是年关啊。他对老头儿说:你告诉他,过年了,快回家吧。
走出温馨客栈的时候,秦福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居然有了想和这个人再见一面的念头,这座县城不大,他会去了哪里呢?快过年了,街上的人在积雪中一个个行色匆匆,焦灼的脸上又带着些新年的喜悦。
秦福花三块钱叫了一辆三轮车,顶着雪往车站赶去。雪下得厚实而密集,你根本就看不清人的模样。雪花在阴霾的天空下忽明忽暗,沉稳地下落毫无休止的意思,落到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凉凉的带有几分意外。走了一段路,透过密集的雪花,秦福看见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人,正勾在路边一家商场的廊沿底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人,脑子只是闪了一下,车就过去了。秦福想,如果顺利的话,今天晚上他就可以到家了。
原刊责编 平 也
【作者简介】田林,男,河北承德市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金色乌鸦》、《麻雀飞翔》等。曾获《青海湖》优秀小说奖、《小说林》优秀小说奖等。现在承德市广播电视局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