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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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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来的胡说八道,你不得不假装相信。在党的集会和自发的示威中,她还无数次拉开嗓门高喊要把那些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而且她也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犯了什么罪行的人处以死刑。在公审大会上,她参加青年团的队伍,在法庭外面从早到晚高喊〃打倒卖国贼!〃在两分钟仇恨中,她咒骂果尔德施坦因总抢在别人之先。但是果尔德施坦因是谁,他的主张是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是革命后成长的,年纪太轻,不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思想战线上的斗争。象独立的政治运动这样的事,她是无法理解的;而且不论怎么说,党是不可战胜的。它将永远存在,永远是那个样子。你的反抗只能是暗中不服从,或者至多是孤立的暴力行为,例如杀掉某个人或者炸掉某个地方。
  在某些方面她比温斯顿还精,还不易相信党的宣传。有一次谈到同欧亚国打仗时,她随口说,她认为根本没有在打仗,这叫他大吃一惊。她说,每天落在伦敦的火箭可能是大洋国政府自己发射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吓唬人民〃。这个念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也使他感到有些妒意,因为她说在两分钟仇恨中她最大的困难还是要忍住不致大声笑出来。但是她对党的教导有怀疑只是在这些教导触及她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经常是容易相信官方的无稽之谈的,那只是因为在她看来真假之间的区别关系不大。例如,她相信飞机是党发明的,这是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学到的。(温斯顿记得,在他上小学的时候,那是在五十年代后期,党自称由它发明的还只有直升飞机;十多年以后,裘莉亚上小学时,就是飞机了;再隔一代,就会说蒸气机也是它发明的了。当他告诉她,在他出生之前,早在革命发生之前,就已有了飞机的存在时,她对这一事实一点也不发生兴趣。说到头,飞机究竟是谁发明的有汁么关系呢?但是比较使他吃惊的却是有一次随便聊天时他发现,她不记得四年之前大洋国在同东亚国打仗,同欧亚国和平相处。不错,她认为整个战争都是假的;但显然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换了敌人的名字。她含糊地说,〃我以为我们一直在同欧亚国打仗。〃这使他感到有点吃惊。飞机的发明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的事,而战争对象的转换却才只有四年,是她早巳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他同她辩论了大约有半小时,最后他终于使她记起来说,她隐约记得有一阵子敌人是东亚国而不是欧亚国。但是她认为这一问题无所谓。她不耐烦地说,〃谁管它?总是不断地打仗,一个接着一个,反正你知道所有的消息都是谎话。〃
  有时他同她说到记录司和他在那里干的大胆伪造的工作。她对这种事刹?〃裘莉亚说。〃我敢冒险,但只为值得冒险的事冒险,决不会为几张旧报纸冒险。即使你留了下来,你又能拿它怎么样?〃
  〃也许没有多大用处。但这毕竟是证据。可能在这里或者那里撤布一些怀疑的种子,那是假定我敢拿去给别人看。
  我认为在我们这一辈子要改变任何现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象,有时在某个地方会出现反抗的小集团,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数慢慢增加,甚至还留下一些痕迹,下一代的人可以接着干下去。〃
  〃我对下一代没有兴趣,亲爱的。我只对我们自己有兴趣。〃
  〃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对她说。
  她觉得这句话十分风趣,高兴得伸开胳膊搂住他。
  她对党的理论和细枝末节毫无兴趣。他一开始谈到英社的原则、双重思想、过去的默默无声和客观现实的抹杀,或者一开始用新话的词儿,她就感到厌倦,混乱,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这都是废话,因此操这个心干什么?她只知道什么该高兴,什么该不高兴,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老是谈这种事情,她往往就睡着了,这个习惯真叫他没有办法。她是那样的一种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觉。
  在同他说话中,他发现假装正经而又不知正经为何意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说,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党把它的世界观灌输给他们最为成功。最明显不过的违反现实的东西,都可以使他们相信,因为他们从来不理解,对他们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为他们对社会大事不发生兴趣,从来不去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由于缺乏理解,他们没有发疯。
  他们什么都一口吞下,吞下的东西对他们并无害处,因为没有残渣遗留,就象一颗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过一只鸟的体内一样。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期待中的信息传了过来。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他正走在部里大楼的长长的走廊里,快到裘莉亚上次把那纸条塞到他手中的地方,他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一个个子比他高的人。那个人,不知是谁,轻轻地咳了一声,显然是表示要说话。温斯顿猛然站住,转过身去。那人是奥勃良。
  他们终于面对着面,他的唯一冲动似乎是要逃走。他的心猛跳着,说不出话来。但是奥勃良仍继续走着,一只友好的手按了一下温斯顿的胳膊,这样他们两人就并肩向前走了。他开始用他特别彬彬有礼的口气说话,这是他与大多数核心党员不同的地方。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谈谈,〃他说。〃前不久我读到你在《泰晤士报》发表的一篇用新话写的文章。我想你对新话颇有学术上的兴趣吧?〃
  温斯顿已恢复了他的一部分自信。他说,〃谈不上什么学术上的兴趣。我是个外行,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一语言的实际创作工作。〃
  〃但是你的文章写得很漂亮,〃奥勃良说。〃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最近同你的一位朋友谈过,他肯定是个专家。
  我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温斯顿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不可想象这不是提到赛默。但是赛默不仅死了,而且是给抹掉了,是个非人。提到他会有丧命的危险。奥勃良的话显然一定是个信号,一个暗号。由于两人共同参与了这个小小的思想罪行,他使他们成了同谋犯。他们原来是在走廊里慢慢地继续走着,这时奥勃良止了步。他整了一整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姿态总使人有一种奇怪的亲切之感。接着他说:〃我其实想要说的是,我在你的文章中注意到你用了两个现在已经过时了的词儿,不过这两个词儿是最近才过时的。你有没有看过第十版的新话词典?〃
  〃没有,〃温斯顿说。〃我想这还没有出版吧。我们纪录司仍在用第九版。〃
  〃是啊,第十版要过几个月才发行。但是他们已发了几本样书。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许你有兴趣看一看?〃
  〃很有兴趣,〃温斯顿说,马上领会了这个意思。
  〃有些新发展是极其聪明的。减少动词数目,我想你对这点是会有兴趣的。让我想,派个通讯员把词典送给你?不过这种事情我老是容易忘了。还是你有空到我住的地方来取吧,不知你方便不方便?请等一等。我把地址写给你。〃
  他们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奥勃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一摸他的两只口袋,摸出了一本皮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笔。他就在电幕下面写了地址,撕了下来,交给了温斯顿,这个地位使得在电幕另一边的人可以看到他写的是什么。
  〃我一般晚上都在家。〃他说。〃如果正好不在,我的勤务员会把词典给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温斯顿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那张纸片,这次他没有必要把它藏起来了。但是他还是仔细地把上面写的地址背熟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把它同其他一大堆废纸一起扔进了忘怀洞。
  他们在一起顶多只讲了两分钟的话。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含意。这样做是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以外要知道谁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什么电话簿、地址录都是没有的。奥勃良对他说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找我。〃也许那本词典里夹着一封信,藏着一句话。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所梦想的密谋确实存在,他已经碰到了它外层的边缘了。
  他知道他迟早要应奥勃良的召唤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说不定。刚才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多年前已经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实现而已。第一步是个秘密的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开始写日记,他已经从思想进入到了语言,现在又从语言进入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则是将在友爱部里发生事情了。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个结局。始即是终,终寓于始。但是这有点使人害怕;或者确切地说,这有点象预先尝一下死亡的滋昧,有点象少活几天。甚至在他同奥勃良说话的时候,当所说的话的含意慢慢明显以后,他全身感到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他有了一种踏进潮湿寒冷的坟墓的感觉,并不因为他早已一直知道坟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过些。
第十三章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裘莉亚睡意很浓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大概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我梦见——〃他开始说道,马上又停住了。这梦境太复杂了,说不清楚。除了梦本身之外,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那是在醒来以后几秒钟之内浮现在他心中的。
  他闭上眼睛躺着,仍浸沉在梦境中的气氛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场面很大的梦,他的整个一生,好象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他的前面。这都是在那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这场梦也可以由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概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构成的。这个动作在三十年后他又在新闻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个犹太妇女为了保护她的小孩不受子弹的扫射而做的一个动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飞机把她们母子俩炸得粉碎。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我害死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母亲?〃裘莉亚问道,仍旧在睡梦之中。
  〃我没有害死她。没有在肉体上害死她。〃
  在梦中,他记起了他对他母亲的最后一瞥,醒来以后,围绕着这梦境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涌上了心头。这个记忆他在许多年来是一直有意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记不得确切日期了,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二岁。
  他父亲在这以前消失了;在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经常发生空袭,在地下铁道车站中躲避空袭,到处都是瓦砾,街头贴着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着同样颜色衬衫的成群少年,面包房前长长的队伍,远处不断响起的机枪声,尤其是,总是吃不饱。他记得每天下午要花许多时间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废物堆里捡破烂,什么菜帮子,菜叶子,土豆皮,有时甚至还有陈面包片,捡到这些,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把炉渣扒掉;有时还在马路上等卡车开过,他们知道这些卡车有固定路线,装的是喂牛的饲料,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就会洒出一些豆饼下来。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他母亲并没有表示奇怪或者剧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好象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样。甚至连温斯顿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切该做的事她都照样在做——烧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掸土——但是总是动作迟缓,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象艺术家的人体模型自己在走动一样,这使人觉得奇怪。她的体态动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于静止了。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他的小妹妹是个体弱多病、非常安静的婴儿,只有二、三岁,脸上瘦得象只猴子。她偶然会把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他尽管年幼无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这同要发生的、但是从来没有提到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黑暗湫隘,一张白床单铺盖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屋子里有个煤气灶,一个食物柜,外面的台阶上有个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几家合用的。他记得他母亲高大的身子弯在煤气灶上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他老是肚子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吵个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问他母亲,为什么没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自己的嗓门,由于大喊大叫过早地变了音,有时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伪装可怜相。他母亲是很乐意多分给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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