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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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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六)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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