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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一下跑到娘跟前,蹲下把头扎在娘的怀里。搂着娘正高兴呢,觉着脖颈上落下两滴水点,不,这一定是娘的眼泪。忙抬起头来用手给娘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泪痕,正要安慰她几句,娘却用热手抚摸着她的头说:“把小武子他们从黑屋子里叫出来吧。这就晌午了,我看敌人也不会来了。”
“好,我就去!”小曼说着跳起来冬冬地向后院跑去了。
秀芬想跟大娘说些别的话宽宽心,便看着这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盖着新顶的屋子向大娘问道:“有工夫咱们得再往房顶上糊层泥,不然一下雨会漏的吧。”
大娘仰脸看看火一样的阳光,摇摇头说:“只要老天爷下场透雨,哪怕漏倒了房我也愿意呀!”
秀芬倒真发起愁来了,看着大娘说:“这村有好多家要出外讨饭吃去啦。还不下雨,嗐,怎么办呢?”
说着小曼跑了回来,在衣衿里兜着才从树上采来的榆叶,一面走着抓起一把塞到嘴里。又着急地说:“别说话啦,快去看看凤姐吧,她烧的直说胡话。”
大娘哟了一声说:“早晨不是还好好的吗?”
三个人赶紧往后院走去,急忙来到许凤住的屋里,只见许凤盖着棉被躺在炕上,黑发蓬松,脸瘦的露出了颧骨。她闭着眼睛,嘴唇直动,说着听不清的梦话,脸蛋红艳艳的。大娘轻轻坐在她身边用手在她额角上一摸,热的烫手,不由地嗐了一声。
许凤这些日子天天黑夜参加挖洞。前几天夜里她累的浑身流汗,从洞里上来,坐在院里叫凉风一吹就病了。她这个人有个怪脾气,有点病从来不说,也绝不哼呀唉的叫苦。又带着病参加了这次袭击,累的病更重了。勉强拖着千斤重的腿走回张村来,不吃不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恶寒,躺在炕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今天冷的浑身直抖,觉得头胀的不知有多么大,身子像是在旋转,房子像是飞上了半天空。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嚎叫着。她觉得自己来到了野地里,黑云沉重地压在树梢上,一声霹雷,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猛打下来。狂风拔倒了大树,地下满是陷脚的淤泥,她拚命跋涉着,倾盆大雨浇在身上,冷得浑身哆嗦,牙齿咬得咯哒咯哒直响。好容易蹚出泥水,敌人的骑兵舞着明光耀眼的战刀又追上来了。她使劲跑,可是怎么也跑不动。她闪过敌人的战刀,举枪射击。她喊叫一声醒来,心还突突地跳个不住。慢慢地睁开眼一看,只见大娘、秀芬、小曼、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他们一群人都挤着立在炕下边,静静地望着自己。有人轻轻地叹着气。许凤竭力打起精神,微笑了一下说:“别结记我,不碍的,快去,你们快去挖洞!”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闭上眼,又说起胡话来:
“哪儿也别去,战死啦,情况……绝对不!……不后退!
……”
人们一个跟一个走了。秀芬和小曼喂许凤喝了水,吃了药,给她盖好被子,放下竹帘子,轻轻地走出去了。窗上的阳光全部被阴影吞没了。许凤渐渐清醒过来,浑身不那么疼了,可还是头旋,蒙蒙眬眬地听着窗户外边有人说话,她注意地听着。
一个声音尖细的女人说:“这一回八路军真完啦,咱们八分区的司令员和政委都叫鬼子打死啦。”
“在哪儿啊?”
“在肃宁县……”
“好些干部逃亡啦,有到天津去的,也有到北平去的。”“大封锁沟快挖成啦,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直上直下的,掉下去就上不来,听说还埋了地雷呢。”
“唉,公路跟蜘蛛网一样,汽车来回直跑,不有数不清的岗楼,你一动弹人家就看的清清楚楚的啦。”
“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了,大部队也不会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枣园据点不是叫领良民证吗?”
“是啊,还得挨个的到枣园去照像哩。好几个村都去啦,咱们村张立根可不叫去。汉奸王金庆把联络员福臣大伯给打坏了。”
“不去也不行啊。这一回来的几个汉奸特务头子,都是本地人,谁家的锅台在哪儿他们都知道。明个一个乡住上一个清乡队,三四十个人,一色的盒子枪,谁挡的了哇!”
“唉,老天爷呀!怎么生在这个年头啊!”
“许凤还在你家藏着吧?”那尖嗓女人在问张大娘。
张大娘干脆地回答:“是啊,在这儿哩!”
“还不快点叫她走哇!赶明儿搜出来可受连累。”
许凤听到这里,心里好生难过,光想翻身坐起来,看看是谁,可是动不了。只听张大娘说:
“叫她上哪儿去?就是她不在俺家吧,俺也是个抗属,俺娘儿俩又都当过干部,她在不在俺家里还不是一样吗?就是有汉奸向敌人报告了,把俺娘儿俩抓去,顶多也不过是个死。孩子他爹已经叫鬼子打死了,俺也不想当亡国奴活着。该死就跟许凤一块死。要死不了啊,那可就由不得他们了!”大娘说到这里用鼻子吭了一声。
许凤听着忍不住鼻子一阵酸楚。
“唉,这话说的也是啊。”不知是哪个老太太声音颤抖地说。
又是那个女人的尖细的声音:“这些话可别叫许主任知道了啊,她挺厉害的……”
大娘笑了一声:“我说这个干什么?你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当做汉奸办的。不过你的嘴可得严实点!”
“放心吧,她婶子,咱也不是那种人哪。”
那女人正叽叽喳喳地说的欢呢,听见一声咳嗽,张立根吹着口哨进院来了,那女人吓的说了声:“俺走啦!”跟着是冬冬冬的跑着小颤步的声音,似乎是向大门去了。
院里静了片刻,大娘嗐了一声说:“立根,这是什么环境啦,你还天天在街上大摇大摆,吱吱地吹口哨。你呀!你呀!”张立根笑了一会儿,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是得大摇大摆。你知道么,我在街上这么一摇一摆,那些动摇派就稳住了,投降派就吓得不敢动手动脚了。”
大娘听着噗哧一声笑了,说了声:“对,到这工夫就是得硬点!你得注意,几个党员也在背地里说,完了,抗日看不见头了……”
立根说:“连有的支部委员也主张别跟敌人硬斗了,这怎么得了。晚上开会就是对这种思想展开批评,你得准备发言……”
谈话声越来越小,好像走到别的地方商量什么去了。许凤听到这里,心里得到很大安慰,心情一舒畅,便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地听着又是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
“找一块姜给她弄点开水喝吧。”
“要有点糖多好。唉,这年头!”
“她是发疟子吧?吃了秀芬找来的这药也许能好了。”
许凤被人扶着吃了药,喝了水,又闭着眼睛躺下,觉得有两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前额,那样温存地揉捻着。她忽然感到这是慈爱的母亲在守着自己。她多么想摸摸娘的手,把头枕在娘的怀里呀。她伸手去摸着那双手,喘息地微微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小曼家邻居张老奶奶,满是皱纹的干巴巴的脸上,带着慈爱和忧愁的神情。
老奶奶见她醒来,小声地问道:“觉得轻些了吧,闺女?”
许凤舔舔烧裂了的嘴唇,嗯了一声,振作精神微笑了一下。
老奶奶抚摸着许凤说:“她凤姐,敌人才又打东村过去啦,可吓死人。这日子可怎么算了头!还是送你回家吧。不是我顽固落后,可咱县里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八路军大部队都没影啦,你个闺女家能怎么着。你说是不是,她大娘?”老奶奶冲张大娘看着,白发苍苍的头不由自己地摇了摇。
张大娘只唉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奶奶又说:“病好一点了,还是送她凤姐回家吧,省的叫她娘在家里惦记着。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要有个好歹可怎么着。她凤姐要像人们说的打鬼子的那女队长那么壮实,也还罢了,可她身子骨儿这么细弱,怎么行啊!”
张大娘只在旁边哼哈答应着,也不想多跟老奶奶说什么。许凤只觉恶心头眩不想说话,睁睁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昏迷过去了。忽然,她又像迎着大风跨上骑兵团的骏马飞奔起来,秀芬和小曼也飞驰过来了,无数战马犹如怒涛席卷大地,周明那明朗严肃的面孔一闪而过……胡文玉却勒马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她追他,喊他……叫他回来……天空黑云乱翻,震耳的霹雷,好像从地底下迸发出来的,又隆隆地向四外滚去。四外是黑雾沉沉,一阵寒风暴雨打在身上。她悲痛,她愤怒,她呐喊着……突然,许凤觉得有人摇自己,睁眼一看,看秀芬和小曼坐在自己身边。小曼拿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湿毛巾来,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才给许凤擦脸。秀芬又端了热粥来,许凤肚里也想吃东西了,便扶着小曼坐起来,把粥吃下去,觉得身上轻爽多了。小曼郑重地对许凤道:“凤姐,等你病好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许凤忙问:“什么事?你说吧!”
秀芬直冲冲地接口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她要求入党,我愿意当她的介绍人。”
许凤笑了一下,把小曼搂起来,脸贴脸地亲着她。
三、派遣
夜深了,空气渐渐凉爽起来。月光将树影照在窗纸上,毫无声息地微微摇动着。朱大江躺在炕上被一种冬冬的声音震醒了。这声音来自地底下,均匀地响着,夹杂着房外往来不停的脚步声。他蒙蒙眬眬地以为还躺在树林的地洞里呢。身子一动觉得是睡在软绵绵干松松的被褥上,不像洞里那么潮湿闷气,才忽然想起已经搬回村里来了。睁开眼一看,见靠墙的桌上已经点上了油灯,桌边立着一个细流高个女人,梳着圆髻,留着披髦,侧着身子在倒水。那女人一转身,灯光映在她脸上,才看清是许凤。她变得叫人不敢认了。以前她那晒得微黑的丰满俊秀的脸儿,总是红扑扑的。现在脸型消瘦,颜色苍白,下巴颏也显着尖了,大黑眼珠仍是光芒闪射,但显得更大了。朱大江搬回村里来时,听说许凤病的挺厉害,想不到现在是她来给自己倒水,心里直是过意不去,用他那苍哑的声音连声说:
“许凤同志,你,你病着还来管我……”
“别动弹。他们都在挖地道,我过来照顾一下。我已经好了。”许凤说着端了一碗热水坐在朱大江身边,用小勺舀水来喂他喝。朱大江早觉得干渴的要命,一喝下去精神立刻好了许多。喝着水看着许凤,心里佩服她一心一意只知道关心别人,又想起那天晚上她毫不犹豫地扯碎了她的褂子,给自己包扎伤口;又连着几个黑夜带了医生到洞里来给自己换药。越想越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恨自己过去不该对她那么莽撞。许凤低下头来看他的伤口时,离近了才看清她的眼泡周围红殷殷的有些浮肿。朱大江心里暗想:她一定是偷着哭过了。
许凤把水碗放在桌上,又回到朱大江头前轻轻地问道:
“你说给我,胡文玉同志到底怎么了?”
朱大江怕刺激她,一时答不出来。吭哧了几下才说:“我,我真不知道。”
两人都静下来。好一会什么话也没说。冬冬的挖土声在地下响着。许凤悄悄地坐在炕下的板凳上,两手抱着头,望着摇闪的灯火,听着朱大江那沉睡的呼吸声,想着牺牲的同志,不觉眼里流下泪来。听着有人走来,才慢慢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一看是小曼进来了。小曼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许凤身边,凑到耳朵上小声说:“王医生来啦。”
许凤用手揉揉眼睛立起来,看看窗纸已经透亮,忙吹熄了灯,跟小曼一起走了出去。
下午,王医生叫秀芬帮着给朱大江动完了手术。王医生见秀芬的动作那么干净利落,非常满意。对许凤说道:“秀芬同志应该学做护士才好,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为什么?”秀芬撇了一下小嘴,拾掇着医疗器具。
王医生洗完了脸,用毛巾擦着,把那四方脸都擦红了。擦了脸又仔细地检查着每个指甲。许凤笑了一下说:“你以为她真行吗?”
王医生精神全部集中在擦洗他的手上,谁也没有看地说:“当然,她跟别的女同志不一样,看着伤口、鲜血,她一点也不害怕,下的去手。依我看她又很会关心别人,而且她对护士的工作好像很熟的样子。”
许凤笑道:“一九三九年后方医院在她们村住了快半年,她天天去帮忙,所以懂一点。”
说着话擦洗完了,王医生又到屋里看了朱大江一回,给他留下药。王医生把医疗器具藏在装满青草的柳条筐里,又嘱咐了朱大江几句,背起草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