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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擦洗完了,王医生又到屋里看了朱大江一回,给他留下药。王医生把医疗器具藏在装满青草的柳条筐里,又嘱咐了朱大江几句,背起草筐和许凤走出屋去。朱大江忍着疼痛闭上眼睛躺着,听见王医生还在外屋和人们说话。又听见秀芬说:“我还不知道朱大江同志的伤这么严重呢。浑身那么多伤口,可没有听到他哎哟过一声。”
王医生说:“朱队长真是铁汉子。我往外夹他的碎骨头,用药布沾着盐水穿过伤口来回擦,连我都咬着牙替他忍痛,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连眉都不皱一下。”
又听许凤问道:“他不会有危险了吧?”
王医生说:“总算熬过来了,像他这样的人,会好得很快的。”
只听张大娘紧跟着说:“阿弥陀佛,只要没有危险就好。”
听着是小曼冬冬地跑进来说:“凤姐,你派人叫的那个老头子来了。”
许凤忙说:“好吧,我就去见他。”
她们说着话送王医生走了。屋里静下来。朱大江慢慢地睡过去了。
这些天张村虽派了张福臣老大伯当联络员,来回跑枣园据点,借着给敌人送粮、送柴、送报告的机会,了解了敌人一些情况,但是终究不能得到敌人内部的机密情报。虽说还有一个刘远,利用与王金庆从小相熟的有利条件,经常进出枣园据点,也可以搞一点情报回来。但究竟是以维持会人员身份来活动,不易搞到机密情报,而且也不及时。所以许凤急着要物色一个可靠的有社会经验的人,打进枣园据点的特务组织内部去做情报工作,以便及时掌握敌人的动态,好对敌人进行斗争。许凤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窦町的窦洛殿,他担负这个任务很合适,所以今天就派人叫了他来和他商量。
许凤在东院里和窦洛殿一起吃了饭,谈着工作。朱大江这里足足地睡了一大觉,醒来一看,已是黄昏时分。张大娘和秀芬进来点上灯,喂他吃了粥出去了。朱大江觉得松快了许多。正看着灯光出神,听见院内有低低的人语声,有人向屋里走来。其中有一个人脚步声特别沉重,正在想不知是谁,一掀门帘,一个身形粗壮腰背挺直的老头大踏步走了进来。朱大江一看,惊喜地叫道:
“洛殿哥!是你!”
“是我,老弟!”
窦洛殿迈着大步走到朱大江身边,闪着明亮的小窝口眼,察看着朱大江的伤。一面看,一面惊奇地说:“哎呀,我的老弟,你真算死里逃生又捡了一条命,我还光害怕咱们见不上面了呢。”
朱大江摸着洛殿的手说:“好哇,洛殿哥,那回你一病就不露面了,可真把人闷死了。你那是怎么搞的?”
洛殿抚摸着朱大江的膀臂叹口气说:“嗐,别提这一章了。病,倒也是真病了,可也是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闹的。环境好的时候,少我一个不打紧。现在敌人不是疯狂起来了吗?我可就非出来干干不行了。过去的事不去提它了,这一回我决心跟敌人拚到底!”
朱大江摸着窦洛殿的手,感慨地说:“好啊,这才算共患难的朋友!”
许凤坐在凳子上冲朱大江说:“洛殿同志一定要跟你商量一下,才决定干什么。”
朱大江忙接过去说:“好吧,快说,洛殿哥,你想干什么工作?等我好了咱们在小队上一起干吧。”
窦洛殿那嵌在宽大的前额下边的小窝口眼眨了眨,看着朱大江说:“我本想在游击队干上,可是许凤同志非叫我利用旧关系到枣园据点干上不可。本来我不应该推辞,也知道这个工作重要,可是说句良心话,我是有点干伤了心啦。”
朱大江说:“怎么,洛殿哥,你看着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想报仇还要妥协吗?”
洛殿说:“兄弟,这是哪里话!我洛殿活了这五十多岁,为朋友两肋插刀,要皱皱眉不算好汉!可是,我顶住一个汉奸帽子干了半天革命,到头来反叫青抗先们把我抓起来,连胡政委都骂我是汉奸、流氓,弄的我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差一点死在自己同志手里。我是真不想干这个勾当了。”
朱大江说:“殿哥,不管怎么样,现在非你去不可。看在党和革命的面上,你答应了吧。”
许凤看着洛殿说:“枣园据点的敌人是特别残酷狡猾的,很不容易对付,又加上洛殿同志也老了,要实在不愿去,也就算了。”
朱大江忙接过去盯住窦洛殿说:“什么,殿哥难道你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洛殿豪爽地哈哈一笑,猛地立起来,一摇手说:“行啦,话说到这儿为止,我一定去,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回转身又对许凤说:“好,就这样,一言为定!”随后又一睒小眼睛笑着说:“你这丫头,嘴真厉害,到底叫你把我说服了。”许凤格格一笑说:“得啦,我的老大伯,对你还用得着说吗?”
三个人爽快地大笑起来。
又说了一会话,窦洛殿告辞走了。许凤送走洛殿,在门口呆了好一会,又回来坐在炕下边凳子上,说:“洛殿走了。
我相信他这个人。他说到哪里准能做到哪里。”
朱大江嗯了一声说道:“我很了解他这个人。上回我只听说他回家了,可总没闹清他为什么不干了。”
许凤想了一下说:“那是去年清明节的时候,洪队长才牺牲,你还没调来,他从城里蹓回家来,上坟烧纸,被青抗先队员抓住了。别人不知道他是党派去做地下工作的,只知道他在城里帮敌伪做事,所以名声弄得挺臭。当初原是我帮敌工部王部长找的他,派到城里去的。这区也只有我知道他。我一听说他被抓了,光怕别人闹误会杀了他,赶紧追到段村。当时几个过去跟洛殿有仇的人,正撺掇着青抗先们偷偷地带到树林里要弄死他呢。亏得赵青同志不让杀,追到村外给要回来了。但还是叫胡文玉同志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放他回去了。洛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到家里,越想越恼火,一口气出不来,气得病倒了。后来就一直推说有病,不肯再出来。这个人乍一看可像个潦倒帮子哩,什么都满不在乎,挺滑稽的样子,其实他倒是个十分正直可靠的人。你俩是老交情了,你看我说的对吗?”
朱大江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洛殿来由不得就要笑的。原来窦洛殿是他的盟兄哩。洛殿家从前曾经是个不难过的小庄稼主儿,听老人说他爷爷是个闯江湖卖艺的。闹义和团的时候,摆过香堂。为人耿直,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有一次为帮朋友打官司,得罪了袁家大地主,被袁家栽赃诬陷,抓进了监狱。家业快完了,官司也打输了,最后还被判了死刑。临死前,老人嘱咐儿孙们要为他报仇雪恨。洛殿的爹一赌气当了兵,指望着拿枪杆子报仇。可是,一出去就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洛殿长大了一些,就在桥头扛脚,兼做小买卖。他继承了他爷爷的家风,日夜地打拳练武,结交朋友,好管闲事打抱不平。只要手里有了钱,就和朋友们大碗酒大块肉地吃一顿。穷朋友有什么事求到他,从不驳回,宁愿自己借债也要给别人弄到钱。朱大江还花过他二十多块洋钱呢。这个人表面一看是个没心肠的炮仗筒子,实际上内心里却隐藏着很深的仇恨,只是不露声色。不久,在兵慌马乱的时候,袁家大地主爷儿俩在一个黑夜被他砍掉了脑袋,袁家大院也着了大火。洛殿为这事被抓进了监狱。可是因为抓不住证据,又有许多朋友到处托人替洛殿说情,所以终于被释放出来。可是仅有的一点家业也花光了。从此,他就陷于贫困饥饿,但他绝不去向人乞求,黑夜熬硝盐,白天给人打短工。“七七”事变前几年,盐巡来抓熬硝盐的穷人,叫他一条扁担打的几个盐巡屁滚尿流跑回城里去了。别人叫他躲躲,他笑一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洛殿兜着他们的!”这一下可不得了。国民党派了保卫团把他抓了去,压杠子,上大挂,百般刑罚,他只用鼻子哼一声说:“你窦大爷从不服硬!”亏他朋友多,好歹保出他来。可是从此以后,单身的巡警、保卫团再也不敢路过窦町,总是绕道走,因为一碰上就要挨一顿揍。他三十多岁上才娶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年轻漂亮,就是跟他合不来。她慢慢地跟洛殿一个年轻的朋友,教书的贾先生有了来往。人们风言风语,传到洛殿耳朵里。洛殿恼怒地叹了口气,回家叫媳妇预备了酒菜。饮酒中间,忽地拿出刀子来。媳妇见势不好,吓得跪下哀求饶命。洛殿说:“说实话,就饶你!”媳妇哭哭啼啼地都说了出来。洛殿用鞭子把她一顿好打。打完了说:“滚吧,你跟他去过吧!”一气之下他出外到黄河后套去了。过了十几年才回来……
许凤帮助朱大江吃下药去,又问他道:“洛殿被派到伪组织里面去,当时还有谁知道?”
朱大江想了一下说:“除了县委就只有我和李铁、孙刚同志知道。因为王部长叫我们三个人跟他联系过。你知道吗,李铁同志小时候到窦町跟洛殿学过拳脚呢。”
说着话秀芬给朱大江端了粥来。朱大江不愿再叫人喂,叫许凤扶他伏在枕头上,自己端着碗喝粥。这时,两个老队员葛三、蔡二来进来,把赵青的信给了许凤,又亲热地问候了朱大江。他俩说是在大扫荡中失去联系,前几天才找到赵指导员。听说朱队长受了重伤,赵指导员叫他俩来侍候朱队长养伤。许凤看了信,和朱大江商量就要这两个队员侍候他养伤。宋大江见赵青这样关心自己,心里感到很温暖。又觉得葛三、蔡二来素日对自己挺热乎,就说:“叫他俩先跟我些日子吧!”就在这时,张立根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许凤忙问:“什么消息?”
张立根说:“听说县手枪队在滏阳河边,被敌人包围住,整整打了半天……”
说到这里,许凤忙递眼色制止张立根不叫他再往下说。因为李秀芬的未婚夫萧金是县手枪队的队员,朱大江在县手枪队当过班长,跟队长孙刚、队副李铁以及队员们都亲如兄弟,一讲出坏消息会叫他俩难过。哪知张立根瞪着眼看不出来,冲口就说出一句:
“听说他们全都牺牲了。”
一句话落地,只听当啷一声,朱大江手里的粥碗掉在地下了。秀芬一头扎在炕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四、不灭的火
游击队正隐藏在院子里练兵。
这些天他们把这个垒了大门的闲院子悄没声地拾掇出来,在屋里挖了地道口,作为秘密的“堡垒”。敌人来了他们就钻地道,敌人走了他们就出来练习瞄准、爬房、劈刺。黑夜他们就放好岗哨挖地道。他们还创造了巧妙的能自动关闭的墙基地道口。这些天,他们把部队坚壁的和群众拾到的枪都从地里掘出来,从井里捞出来,东寻西找,连不能打响的破枪算上,勉强凑够了每人一条枪。
现在西墙上挂着两个红辣椒当做靶子,靠东墙阴里,武小龙带着队员们都举着枪在瞄准。陈东风纠正着队员们的动作,在前边给新队员们做着示范。他那粗腿叉开站着,活像一匹笨拙的小象。刘满仓一本正经地使劲抿着大嘴,托着一支老的没了牙的汉阳造步枪,在后边和新队员们一起认真地锻炼着,直累的个个手臂发抖,两鬓汗流,武小龙才叫大家休息一下。
他们这样日以继夜地挖洞练兵,敌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把据点修筑起来了。大封锁沟挖成了,公路网也修成了。各村的维持会和伪乡公所成了合法的政权。各村的小学校都开学了。一批老头子代替教员去受了敌人的训练。小学生们公开地唱着《大东亚新秩序》的歌子,读着伪课本,却背地里秘密地读着抗日课本。敌人的户口调查也开始了。一切都说明敌人的统治越来越严,抗日活动越来越困难了。许凤的病好了,四出派人找上级联系,可是听不到部队的消息,县委也联系不上,区干部们、政委、指导员、区长也不见影。派人到各村去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话:“不知道。”许凤、秀芬她们可没有灰心。一面继续打听消息,一面把挖地道的工作推进到周围几个村里去了。在几个村里建立了“堡垒户”,屯了粮食。抗日工作悄悄地进行着。许凤、秀芬、小曼也常跟队员们一起锻炼,只是不提打仗的事了。队员们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背地里互相议论起来:
“真窝囊的慌,光练兵不打仗……”
“早先我们二十三团一夜攻下敌人四五个据点!……”“嘿,说那个干什么,四月里拿石佛据点我还去了呢,嗬!
那真过瘾!”
“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