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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饱了,其实谁也没有饱。李铁吃的最少,心里明白,忙分给每个队员一把,队员们用手接过去看看,一下都塞到嘴里去了。大家轮流端着罐子,咕冬咕冬一刹那就把水喝光了。二嫂拾掇起篮子、罐子,赶快走了。
天已正午,烈日灼热,烤的人难受。他们走到一个长满柏树的坟地里。武小龙又去放游动哨侦察情况了。陈东风等几个队员抱着枪靠在柏树上睡的鼾声大作。萧金在树荫下抱着膝盖,焦愁地望着李铁的脸。李铁躺在树荫下草地上,脸色又黑又黄,颧骨突出,两腮下陷,十分疲惫难看。再看看别的同志,也是又黑又瘦,头发蓬蓬。李铁躺在地上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偶然睁一下眼睛,眼球血红,还没有看清什么,就又昏昏迷迷地合上眼,不时咂咂干裂了的嘴唇。
萧金守在他旁边,急得皱着眉,暗想:看来他真是病了,这怎么办?
蚂蚁爬到李铁脸上,萧金给他捏下去,摇摇头出了一口气。李铁昏昏沉沉地躺着,恍恍惚惚像是在村里又被敌人包围了。他带领手枪队冲出村来,迎面碰上四五个敌人。他举枪向敌人射击,可是枪怎么也打不响。看看敌人的四五支枪向自己射过来,嘎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自己头上穿过去了。
“冲啊!冲啊!”李铁挥舞着胳膊。
萧金摇醒他,他睁睁眼,没有动,似睡非睡地又听到一些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哈,瞧!自高自大的人总是独出心裁!”
“为了个人出风头,……你敢反对党的决定!”
“你这样的人,要提交县委讨论你的问题!”
潘林那愤怒的黑瘦脸,又在厌恶地望着自己。他猛地坐起来,使劲睁开眼睛,脑子还唿隆唿隆地响着,太阳穴一扎一扎地疼。
大树把阴影抛到远远的谷地里去了。夕阳用它那渐渐温和下来的光芒,抚摸着李铁那疲乏的身躯。病痛、饥饿、冤屈,种种苦恼折磨着他。他陷入了沉思,从幼年到现在的遭遇,一幕一幕映现出来:母亲伏在死了的父亲身上痛哭。自己拉着枣枝,跟母亲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去讨饭,财主的大狗追着咬,撕烂了裤子,腿上流出血来。母亲含着眼泪在河边送自己上船去当学徒。风雪里自己在垃圾堆边睡着了,老板的皮靴踢在身上。潘林和小鸾又出现在眼前了。李铁不愿想下去了,咬牙猛地一摆头,看见萧金给他卷了一支烟卷递过来,就接过来和陈东风对火吸着。
武小龙走回来凑在他身边说:“李铁同志,你的身体这样,咱们回去吧!”
萧金也望着他说:“回去吧!不然你身体非毁了不可。”
李铁身体缩做一团。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丧失了力气。难道自己竟是这么脆弱吗?他摇摇头,使劲立起来。说实在的,他心里早就想回去了,是他对人民对党的责任感,使他不能这样做。他望望队员们,断然地说道:“不!绝对不能回去!”
“坚持吧!”萧金心里说着。他非常了解李铁,知道他不坚持到山穷水尽,是不肯回头的。
在一片凌乱的枪声中,桃庄升起了一片火焰。火焰越烧越猛,只见村庄上空,浓烟滚滚。
李铁向队员们看了看,一挥手道:“走!到桃庄去!”
他们提着枪,疾速地向火光奔去。
到了村头一看,桃庄没有一间屋子不在冒着火苗。到处响着唿隆隆的房顶倒塌的声音。人呢?怎么不见人来救火?在火光照耀下,他们发现了一个尸体,鲜血还在往一个凹坑里流着,火光照着那鲜血。李铁看着,心里像刀割一般热辣辣地疼。当他们拔步又往街心走的时候,都不由地鼻子酸楚起来,复仇的怒火烧得他们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尸体!又是尸体!男的、女的、孩子的……万恶的王金庆为了大量掠夺粮食,竟然杀害了这么多的人。这个村庄的人民是从来没有向敌人屈服过的。这英雄的村庄被践踏的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被火燃烧着。
尖厉的叫声突破恐怖的寂静,这是女孩子凄惨的号哭:
“娘!娘啊!……哎呀!娘啊!”
这哭声刺破了长空,使星星颤抖,月牙垂泪。这哭声像电波般颤动着向四面八方传开,使人听了毛发竖立、心胸欲裂。这哭声里充满了仇恨和哀痛,时而像在控诉,时而像在呼唤人们去报仇。
这哭声是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上传出来的。李铁他们奔过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跪在一堵断壁下,在她面前的血地上,躺着孩子的母亲。这尸体被刺刀穿得血肉模糊。女孩子伏下身子搂着母亲的头,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在断壁外面的一株枣树上,在用刀削尖了的一枝树杈上,挂着一个男孩的尸体。这是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尖树杈穿透了他的肚子,他的两只小手搭拉着,头垂了下来。血染红了枣树,又流到地上。周围的房屋都倒塌了。木梁垂下来还在吐着火舌。
有的窗户还在喷吐着火焰。
李铁急忙跑过去把女孩抱起来,女孩抽抽答答地哭着。李铁给女孩擦了一把眼泪,用脸偎着她的小脸,眼里含着泪水,闪着怒火,抬头向周围望着。萧金他们愤怒地提着手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一个队员想从枣树上往下弄那男孩的尸体,李铁喝道:
“别动!就那样,叫人们都看看吧!”
这个队员忍不住蹲下捂着脸哭起来。李铁一把拉起他来,向队员们叫道:
“同志们!哭什么!走!要不报这个仇,咱们还有什么脸活着!”
“一定要报仇!”队员们一起吼叫起来。
李铁找到了几个活下来的人,把孩子交给他们,叫他们好好抚养。他立刻写了信派队员向许凤汇报,一面派武小龙去侦察郭店据点王金庆活动的情况。为了保密,李铁带队员到别的村吃了顿饭,就悄悄地转移到野外一个坟地来。李铁和队员们坐在坟圈里边的草地上,谁也睡不着,睁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等待着。约有半夜了,给许凤送信的队员带着胡文玉来了。李铁默默地和他握了手,拉着他一块儿坐在一堆干草上。透过树叶,看着那青幽幽的天空,李铁不想说话。血、火、尸体、孩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心里像埋着一万斤黄色炸药,闷得要死。一个蚂蚱跳在李铁的手臂上,李铁一下就把它捏了个稀烂。
胡文玉说话了:“潘书记和许凤同志一起谈了两天工作,临走时对你很不放心。所以许凤同志和潘书记叫我来找你谈谈。”
“什么事?”李铁吸着烟,心里不耐烦,但忍着不发作。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但仍抱着希望,这样探问一句。
“为了使武装斗争和革命的两面政策、瓦解敌伪军的工作能够很好结合起来,潘林同志交代了,等他开会回来,好好研究一下,订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计划再打。”接着,又讲了很长很长的一番道理。李铁竭力耐住性子听着,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李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啦。哎!听说你又要回县委去工作了?”
“是的。县委宣传部现在没有人了!”
李铁听着胡文玉的快活语调,不由抬头看了看他那因得意微笑而露出的白牙。
“希望你常到咱们这区来。”
“恐怕少来不了。”
“你和许凤同志还是好好谈谈。”李铁爽直地说:“同志之间难免有分歧,只要谈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我是希望你们能把关系搞好!”
胡文玉叹口气道:“是啊!我得到了不少教训。所以我劝你也小心点,不然对自己的前途是不利的。”
李铁听了,忍不住又泛起了厌恶,使劲用鼻子喷了一股子闷气出来。
说完了话,李铁就叫队员送胡文玉走了。
直等到朝霞红过,太阳爬上树梢,武小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从据点内线那里了解到,王金庆今天上午要带着他的一个特务中队到枣园去。听说因为这次抢粮有功,已经给他颁发奖金奖状。这一次整个特务中队的人都有奖赏。桃庄惨案就是这个中队和鬼子们一起干的。这个中队全是一色的日式装备,共有九挺轻机枪,打起仗来非常凶悍,都是死心塌地的汉奸。
李铁听了这个情况,决定打一下伏击。萧金在旁边小声说:“潘林同志不是叫研究以后再打吗?”李铁一挥手说:“算了吧!机会不能错过,打了再说!”
李铁就把队员召集起来,进行动员:
“同志们!如果让王金庆这个刽子手在我们面前平安无事地过去,我们还有脸见桃庄的父老吗?同志们,你们说打不打?”
“打,坚决打!”队员们激动地小声叫起来。
李铁命令:“准备行动!不打死王金庆不回去!”
李铁立刻作了战斗部署,又派武小龙带人出去侦察。看看天快近午,阳光灼热,更加无半点风丝,蒸得人两鬓汗流。庄稼地里,一片烦人的蝈蝈叫声。李铁坐在地里一棵小柳树下,焦躁地望着。萧金在旁边,踮起脚尖,瞭望着说:“这时候还不来,恐怕没有希望了。”
李铁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只见武小龙、陈东风持着枪押着一个戴洋草帽、穿灰绸衫的白胖男人走来。那男人走到跟前,脱下帽子,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连声说:
“队长,队长,我不是混官事的。我是正经买卖人,桃庄是我老家。我,我是回家看望老娘。请队下收下,收下这点钱,放我走吧!真的!我是……”白胖男人说着不敢直起身子来,只往上翻着眼珠朝李铁脸上看。突然,他一下直起腰来叫道:
“你是铁柱子表弟吧?”
李铁也忙过去扶住他说:“你是金声哥,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呀?”说着一摆手叫武小龙、陈东风他们走了。
白胖男人急速地把钞票掖起来,伸出肥白滚圆的手指,轻轻地弹着衣袖上李铁扶过的地方,胖的似乎有点肿的嘴唇噗噗地吹着上边的土。好容易弄完了,这才亮相一般伸伸膀臂,拿出烟盒来,自己先叼上一支香烟吸着,随手把烟盒递给李铁,好像立刻尊严起来的长辈似地嘿嘿地笑着:
“来,表弟,尝尝咱这烟!嗯,吸一支!”
李铁的眼光像锥子似的刺了他一下,一摆手拒绝了。白胖男人洋洋自得地吸着烟,看着李铁穿一身破衣裳,挽着裤管的腿上沾着泥土,头上毛发蓬蓬,脸上挂着一道道泥汗,摇了摇头说:“唉,表弟,我说的对不对可别在意。人家跟你在一起学徒的师兄弟,可都抖起来了。人家金祥当了经理,娶了两房姨太太。可你呢,看你闹的,嘿!”说着凑近李铁耳边小声说:“你要有心回天津,我带你去,省得干这玩意儿,叫人家追的没处落脚。”
李铁冷笑一声问道:“表哥干什么事哪?”
金声笑得当当地说:“小意思,当副经理,在顺发号,知道吧?你要在外边混到现在,也错不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多聪明啊!”
李铁也回忆起了小时候一起玩的金声哥。冬天一起在河里滑冰,夏天一起在河里游泳,他是那么单纯可爱,喜欢一起打抱不平。那年麦收时节,财主袁家三少爷打着洋伞,挎着手枪,穿着雪白的绸衫,辱骂鞭打着拾麦穗的姑娘们,自己向金声哥递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一下把三少爷抱住滚到滹沱河里去了。可是眼前的金声,变成了这么个家伙。刚要说话,武小龙、陈东风他们几个人呼哧呼哧地跑回来,面带惊喜地说:“队长,这一回郭店的特务队真来啦!”
李铁立刻精神抖擞地立起来问道:“多少人?”
“六十多个!”
李铁拔出驳壳枪,双眉一竖,命令:“干!萧金你带上三个人迂回到敌人后边,我和小武子几个在前边截击。听我们打枪,你们就从后边打击敌人。一定要猛打猛冲,别让敌人还手!”
“是!”萧金带着三个队员,钻进庄稼地跑了。“我怎么办,表弟?”白胖子一听要打仗,吓的发着抖,弯着腰问。
“你躲在这儿别动!”李铁说了,带着武小龙他们,提着枪穿着玉米地疾速地向公路边跃进。白胖子吓的撅着屁股爬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坑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人敌人顺着公路,大摇大摆地走来。头前是铁杆汉奸王金庆,骑着一匹大白马,洋洋自得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和后面枣红马上的汉奸说着什么。李铁掩在一棵树后,瞄得准准地。枪声一响,王金庆的马给打倒了,王金庆摔在地上,正要拔抢爬起来抵抗,刘满仓一个箭步跳上去,压在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一面用膝盖抵着他的脊梁,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