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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析生活的一连串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看到好吃的东西也不能一下吃个够;深更半夜的还得往医院跑;医院里看不到大家都在看的电视节目不说,还必须把手臂伸出来睡觉;最痛苦的是连喝水的量都要遭限制,自己也记不得曾经有多少次幻想过畅饮的快感。麻理子觉察到肾脏的动静以后,直到游泳课结束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
麻理子心里想,为什么会这么疼?
莫非,爸爸的肾脏与我的身体不合?
麻理子一下冒出了冷汗。
要是肾炎再次发作的话,要是这个肾脏不行的话,又要去做透析?从此自己又不能吃想吃的东西了?
后果无法想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事情想都不愿意想。每当自己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麻理子都会急忙地摇头。关键的问题在于,父亲现在也只剩一个肾了。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如果出了什么毛病,上哪儿去找替换的呢?是啊。原本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吉住医生说,如果要依次排队接受死体肾脏的捐赠的话,那就要一直等到出现与自己的配型相符的捐赠者为止。听医生这么说,麻理子也登了个记。自己要是说不接受移植的话,爸爸可能要生气,所以,还是做做样子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去吧。当时,麻理子是这么想的。其实,麻理子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愿意再次接受移植,长期以来,自己一直都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
做透析治疗时,一回忆起第一次移植之后的情形,她心里就会痛得像刀绞一样。每到这种时候,麻理子总是闭着眼咬紧牙关。那时,自己可以吃那么好吃的东西;那时,自己是那么高兴……麻理子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冒出这样的想法。她简直无法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
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来呢?这样的疑问塞满了麻理子的头脑。也不知思绪飞往了何处,麻理子开始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
麻理子的耳边又响起了划水的声音。自己还有些印象。似乎是游泳课上情景,但却不是。隐约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怎么听得清,麻理子竖起了耳朵。嘈杂声渐渐变大,越来越近。这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喧嚣和人群的欢声,还听到了水滴溅起的声音。这欢声更大了,以至于鼓膜都快要被震破了。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新鲜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像水一般透明,天上只有一朵云彩。
四周全是欢乐的叫喊。麻理子和大家一起站起身来,高声为选手助威。划水的声音从叫喊声的缝隙间穿过进入耳朵。啊,对了!终于记起来了。那天是班级间游泳比赛的日子。个人项目结束以后,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接力赛。每个班派出男女选手各三名,交替游完二十五米。本次比赛是小学阶段最后一次游泳大赛中的最后一项竞技,所以大家都兴奋到了极点。当第四个上场的选手跳入泳池的时候,麻理子她们班排在第二位——虽然比起第一位的班级要薄后五米,但完全有反超的可能。选手们都采用自由泳的姿势快速向前冲刺。麻理子和其他观众全部都跑到池边探下身去,为选手们加油。水都溅到麻理子身体了,但这时的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麻理子班上的选手触壁了,只比前面的选手晚几秒。与此同时,池边激荡起巨大的水花,第五位选手随之跳入水中。
第五位是最后一位女选手。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一直在水下潜了五米才露出水面。再一看,与第一位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三米了。
“加油!”
麻理子同身旁的朋友一起提高了嗓门儿。
然而,差距并没有进一步缩短,排在前两位的选手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推进。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已经游了将近二十米的距离,可以看到最后一位出场的选手正站在跳台上做着准备。
“麻理子,快看,那就是一班的压阵选手,青山。”一旁的朋友用胳臂肘碰了碰麻理子。麻理子吃了一惊,把视线移到一班的泳道上。
真的是他。也许是星期天都来游泳的缘故吧,青山的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只见他站在跳台上,朝游过来的本班选手用力地招手,并大声地叫道:“快,快!”
这时,麻理子的肾脏突然疼了起来,麻理子做出痛苦的表情,把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移植的事情,而此前她几乎已经把它忘记了。就在看到青山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麻理子大叫一声,想要赶走肾脏的疼痛。忽然,她又想知道一班现在排第几,于是看了看整个游泳池。麻理子惊呆了——第三位。
“哗啦啦”的入水声两度响起。排第一的班级和麻理子班上的最后一名选手相继出发。助威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就要到了!”
震天的喊声,是青山。他站在跳台上,伸出半个身子。一班的选手离触壁还有一两米的距离。
领先的选手和麻理子班上的压阵大将已经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后,他们同时开始振臂划水,两人的差距依然有三米。
然而,麻理子的目光已经无法从青山身上移开了。虽然她也知道要给自己班上的选手鼓劲,可麻理子始终注视着在跳台上大声疾呼的青山。一班的选手触壁了。
就在这一瞬间,青山一跃而出,看上去好像比谁都跳得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青山一头扎入水里,水面被他的指尖划开,整个人没入水中。没有听到声音。
青山无声地入水了。
不仅是这些,就连周围的声音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麻理子、旁边的朋友,还有其他人,明明都在大声地叫喊着,然而在麻理子听来,这一切却像冻住了似的,变得悄无声息。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幕无声电影。青山浮出了水面。他侧身换气之后,又把左臂插入水下,左手的大拇指首先入水,青山的身体在向前挺进。
麻理子这时才发现,青山指尖所处的位置已经大致与自己班上选手的脚后跟在一条直线上了。青山一下子缩短了与麻理子班上选手的距离。麻理子的喉咙疼极了,用嗓过度导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不过麻理子仍在不停地叫喊,尽管这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但麻理子还是用尽了全力。麻理子已经不知道自已是在给谁加油了。原本是打算给本班的冲刺选手鼓劲的,然而,能进入自己视野的只有青山—个人。青山又加快了速度。青山的身边并没有太多的水花,可他每划一下都会更靠近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两人的差距只有五六十厘米了。领先的选手从麻理子面前游过,离终点大概还有五米的样子。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和青山的身体在麻理子的正前方重合了。追上了!这时,青山为了换气,把头抬出了水面。。这一瞬间,麻理子觉得她和青山的目光相撞了。
麻理子惊呆了,肾脏痛了起来。她竟然忘掉了加油助威的事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山。
游在最前面的其他班的选手触壁了,紧跟其后的是齐头并进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不经意间,游泳池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太阳钻进了云里。青山用指尖触摸了池壁,比身旁的对手快了一点点。
“哔”的一声,观众们沸腾了。各种声音像雪崩一样灌入麻理子的耳里。大家都振臂高呼。
“麻理子,我们只得了个第三。”旁边的朋友跳过来说道。
麻理子欢呼起来——笑着欢呼起来。
青山是一班的班长。身材虽不高大,可运动却很在行。他性格开朗,经常说些有趣的事逗大家开心。麻理子到现在还没有和青山同班的经历,不过青山是年级里的知名人物,所以麻理子早就认识他,从五年级开始,麻理子就觉得青山这个人长得挺帅气的。至今麻理子还没跟青山说过话,因为青山在女孩子中很有人缘,常常可以看到他和好几个女生有说有笑的,所以麻理子一直找不到搭话的机会。麻理子觉得青山多半瞧不上自己。
麻理子想当然地认为,既然青山本人是运动健将,那么他喜欢的类型一定是健康活泼,擅长与动的女孩。而自己呢,透析经历过,移植手术也做过,虽说今后能够参加一些体育活动,但不管怎么说也算不上健康。再加上矮小的个子,小腹上的手术伤疤,而且每天都必须吃药,实在只能算是病恹恹的。麻理子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尽管如此,麻理子还是问过吉住医生。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麻理子想要从吉住医生的口中听到自己不是病人的结论。
然而,医生的回答缺不是这样。医生警告说,要是麻理子在服药的环节上稍稍有些疏忽,身体就会产生剧烈排斥反应,所以绝不能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手术的人。为什么自己会患上肾炎这种怪病呢?那时,麻理干简直恨透了自己的身体。
尽管如此,偶然在走廊上与青山擦肩而过的时候,麻理子还是有些惊喜。放学后,麻理子常常故意从一班门前经过,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里望望。其实,鞋柜和一班的位置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所以,麻理子实际上是绕着教学楼的走廊走了一大圈跑到鞋柜处去换鞋的。青山不在教室里的时候,麻理子便径直走过去。要是看到了青山,麻理子就会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悦,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后来,这一招不好用了。
暑假过后,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正是大家刚把心从假期,的轻松气氛中收回来的时候。
那一天,麻理子放学后又去一班看看。和往常一样,她微微一扭脖子,用目光把教室扫了一遍。
没看到青山的身影。
就在有些失望的麻理子正要离开的时候,从一班里传出了的怪里怪气的声音。
“安齐,你干什么!”
麻理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仔细一看,教室里有两个男生坐在桌上,正冲自己诡异地笑着。一班里除他俩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看来像是傍晚的课外活动结束后的样子。“你怎么老是往里偷看呢?”
是去年同班的两个男同学。这两个家伙经常动手动脚地欺负女生,麻理子很反感他们。
“你管得着吗!”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麻理子有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可是,没想到这样的态度反而刺激了那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突然转变了语气。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就是喜欢青山吗?所以才跑过来偷看!”
被揭穿了。
麻理子的脸涨得通红,本想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可地只觉得嘴唇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真不凑巧啊,青山已经回家了。不过像你这种矮冬瓜,他是不会喜欢的。”
两人冷笑了一下。
麻用子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在她正要开跑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
“嘿,听说她老爸把自己的肾脏都给了她。”
麻理子的双脚定住了。
“自己的肾脏不行了,就把她爸爸的装到身上。”
干吗要提这些!完全是与青山无关的事情。麻理子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身体却已经僵直,不听使唤了。麻理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可是,自己的腿却无法动弹。两人谈得很起劲,故意要让麻理子听到。
“就像个弗兰肯斯坦,对吧?”
“为了活下来,居然要别人的肾脏,真恶心!”
“完全是个怪物!肚子里尽是些缝缝补补的零件。”
“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尿尿。”
两个人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麻理子的脑子里嗡嗡问旋。麻理子不止一次地想喊:“够了!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弗兰肯斯坦!”但是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快住嘴!”
麻理子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这样喊。话音未落,麻理子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与地板相碰,头都撞晕了。麻理子看见有几个女生正在和那两个坏小子争吵,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她们究竟是谁。麻理子逃走了。
“麻理子,等等!”虽然还能听到身后有女生在叫,可麻理子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往前冲。
那天,麻理子觉得从一班到鞋柜的距离特别远。她快速地换下拖鞋,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麻理子一路飞奔,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腹痛如绞,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周围的景色看上去都变了形。
一进家门,麻理子就扔掉了自己的药。她从药袋里拿出药来,撕开包装,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胶囊和片刑统统扔进了马桶。这都是从医院带回的免疫抑制剂。她打开阀门,药物随水流的旋涡流入了下水道,“咕咚咚”的冲水声在麻理子耳畔久久不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