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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阳的声音已经喑哑得不成样子,失去眼珠子的,黑乎乎的洞里,跳跃着凛然的恨意,仿佛一个无底洞,吞噬着人的魂魄。
“修阳。兄长,我。我。”青鸢瞧着神态愈发诡异的沈修阳,只觉得浑身温度都在急剧下降,她荒忽地一个劲儿摇头。
她已经辩不清现实和幻境,只是不由自主的随着沈修阳的话,走进一帧帧泛黄的噩梦。
“难道你不恨沈家么?你不恨我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沈修阳的眸底忽地划过一线恶狠狠的幽光,按在青鸢头顶的大手猛地用力,像一只铁架子般让青鸢的头顶,顿时渗出了鲜血。
青鸢的脑袋里愈发荒忽,那是六岁的她被家门抛弃,十六岁的她砍下沈府人的脑袋,陈列为青天下一只鸢鸟。沈家,来自血脉牵连,却同时也是罪孽和痛苦的源头。
第203章 百生罪
青鸢的瞳仁渐渐失去焦距,她诡异的咧了咧嘴角,抬眸逼视着沈修阳空空的眼洞:“沈修阳,你是沈家大公子,尊贵的嫡长子,你心里难道没怨过,怨我这个嫡亲妹妹是个妖女,污了你的名声,夺了你的眼珠子。你就难道不是恨毒了我?”
沈修阳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冷笑,指尖顿时暴涨十寸,根根如同尖锐的利刃,顺着青鸢头顶猛地往下刺去。
青鸢眉梢一挑,运起轻功,瞬时飘忽逃出。同时迅速的抽出莫邪剑,指尖染血,竟是一上来就用了压箱底的道法:“天地未分,混而为一,二仪初判,阴阳定位故清气腾。”
血光大盛,携带着洪荒而浩瀚的天地威压,向着沈修阳咆哮而去,没有丝毫留情的狠辣。仿若是罪不容诛的仇敌。
若是旁人再次,一定会发现女子的瞳仁已经变为了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神智的光采,只有凛凛的恨意,吞噬了一切。
无上道法顷刻就湮没了沈修阳的幻影,四下再次变得白茫茫的一片,悄寂无声。
青鸢仗剑立在原地,忽地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如同老妪,语调都开始不稳。
“沈家都该死!沈家就不该生我出来!沈家的人都有罪,我青鸢也是罪孽滔天!那就下地狱去做个伴!也算做鬼都是血脉至亲!逃不掉都逃不掉!”
“小鸢,真的这么想我死么。”一个声音突然出来,温厚、熟悉、无力。
当青鸢看清那又是陡然出现的幻影,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
沈岐,她的生身父亲,沈岐。
“爹?”在那一刻,青鸢突然忘记了沈岐亡故多时,只是双目突然盈满泪水,像个久候爹爹不归的小女童,又惊又喜的扑了过去。
爹爹的怀抱一如六岁以前,温暖得如同世间所有的归宿。青鸢不禁倦怠的扑闪了下睫毛,满足的蹭了蹭脑袋。
“小鸢,你长得愈发像你娘了。当年你娘还是个深闺绣花的小姐,却是耐不住性子。嘱了童仆搬了梯子,去采马墙头的青梅。偏偏我适才从墙头打马过,那青梅偏偏砸到了我的头顶,偏偏就是那一刻,我就不可抑制的想娶她为妻。”
沈岐的声音悠悠的,带着如水的温糯与柔情,抚着青鸢的脑门顶,眉眼的笑有岁月的皱纹,些些两鬓染霜。
“可是,小鸢,你娘现在去哪里了呢?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一个深闺绣花的小姐,没有我只怕连出府都会迷路,小鸢,你帮我找找她好不好?”沈岐的眸底忽然溢满了慌乱,语调开始暗沉嘶哑。
青鸢浑身不禁一抖,瞧着渐渐有些古怪的沈岐,怔怔答道:“娘亲。因为生出了我这个妖女,被族里。逼得自缢了。”
“自缢了?我差点忘了。”沈岐忽地嘿嘿一笑。声音干涩得像划过耳膜的利刃,“小鸢,我当时是家主,却被逼着要下令,处死自己的妻子。可是小鸢,我现在很想很想她,你帮我找找她好不好?”
沈岐的眸底异色一闪,声音突然失了正常的语调。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掐住了青鸢的脖子,力道之大,甚至把青鸢提起离地三尺远。
第204章 百生罪
“爹爹。”青鸢惊恐地睁大了瞳仁,双腿无力的在半空中扑腾,像一个溺水的人,脸色渐渐失去了血色。
她忽地想起,是眼前这个男人,将她流放崤山才引出她十年艰辛,这个男人在沈府寿宴上对她不管不顾,才让她被凌辱践踏示众城门。她突然忘记了爹爹的笑是什么样子,忘记了他曾用整个长安的白丁香贺她生辰,忘记他曾服用十年的一世缘来惩罚自己对女儿的愧疚。
她恨,无尽的恨。本是世间归宿的至亲,却拿起了最初的屠刀。如同他现在掐住她脖子的手,冰冷,狠毒,没有一丝怜惜。
“小鸢,她是因为你死的,对不对,你是有罪的,有罪的。”沈岐的眸子失去了焦距,荒乱的呢喃摇头,唇角甚至留下了呆呆的涎水。
“沈岐!你既然怨我害死了娘亲,那你何不恨自己生出了我这个女儿!你才是罪孽深重!”青鸢的眉目已经扭曲变形,整个瞳仁都变为了红色,一字一顿,恨意凛然。
“我有罪?对啊,是我生出的你啊,我该死还是你该死。”沈岐一愣,浑身抖了下,指尖猛地松开,青鸢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青鸢痛苦的咳嗽了几声,眸子里尽是丧失了神智般的怨恨,像无尽的黄泉河水倒流。
“沈岐,我恨你,我恨你生了我!”
沈岐闻言,满脸顿时盈满阴郁的杀意,再也不复那个温厚的父亲模样。他咧了咧嘴角,竟是一把揪住了青鸢的头发,疯狂地大笑道:“原来你还是恨着我的!罢了罢了!”
沈岐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青鸢整个脑袋都生生扯下来。青鸢已经痛得滚出了泪珠,耳畔里都是沈岐疯狂的笑声,砸得她一阵阵恍惚。
危机之间,那头顶的力道忽地一松,沈岐的身影兀地化为青烟消散。青鸢猝不及防下落到地上,还没站稳,只觉得一双温柔的臂膀从身后,将她整个抱住。
“小姐,小姐有想过桓夜么?”
青鸢并没回头,就猜到了是谁。她一边因为男子的怀抱而尴尬得,浑身僵硬,一边下意识的应道:“自然是想的。”
“那,小姐为什么不来找桓夜呢?”抱住青鸢的臂膀,力道些些加大,使得女子有些吃痛起来。
青鸢一愣。不知怎的,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那日于客栈中,桓夜竟莫名的想要了她性命,那双曾经干净温和的手,竟直直的刺向了她的心脏。
“桓夜,那日于客栈中。我被你吓到了,陪伴十一年,桓夜为什么想要了我性命?”下意识的,青鸢脱口而出,连她都没注意到,语调深处的怀疑。
片刻寂静后。身后的声音突然幽幽一笑:“十一年,小姐都没有探究过桓夜身份,也没有问过我的道法从何而学,小姐难道就从没疑心过我么?”
青鸢蹙眉,一个个字仿佛毒蛇,勾连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点疑心之火,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燃烧烬十一年的情谊,迅速的占据了青鸢理智。
“是!我怀疑过!桓夜到底是谁!为什么突然就会了那么厉害的道法!你现在又去哪里了!你是不是和落英她们一样,背叛我了!要取我性命!”青鸢一声声质问着男子,眸底满是戒备,再没有一丝温度。
第205章 百生罪
身后的男子静默了片刻,忽地嘿嘿一声低笑,难听至极犹如鬼魅,那抱住青鸢的温柔臂膀忽地变为了索命的修罗鞭,毫不留情的生生往青鸢腹部刺来。
冷不丁的,青鸢的余光只看到那恶鬼般的长指甲,发出的凛凛寒光,竟是突然间丝毫反抗不得,危机压得她心口几乎崩溃,有一瞬间的绝望。
可是片刻之间,那长指甲忽地消散。身后的男子再次瞬间消散无踪。一张符箓悠悠飘在青鸢脚底,似乎这是她的救命恩人。
青鸢重重喘了口气,胸口却还不停起伏着,苍白的小脸已经因为接连变故,吓得冷汗涔涔。都是她曾经最亲近的人,却成了今日陌路亡魂。
“鸢鸢,别怕,我在这里。”
干净如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要融化开的宠溺。青鸢却浑身一个颤抖,看向不远处浮现出的男子俊影,眼眸一闪,一滴泪就滚了下来。
“方陵朔?你活着?你从不咸山逃出来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青鸢抛出一股脑儿的问题,眸子里又惊又喜,连笑都不知该如何笑。
“鸢鸢,说好了的,腌酸黄瓜可不得赖没了。”方陵朔的身形堙没在雾气中,恍恍惚惚看不明晰,唯独声音像流过夜色的清泉,顷刻就将人湮没。
青鸢刚想点头,却忽地想起这个男子是好美食好清闲吃了她好些豆腐的不正经夫子,自己曾没命的想躲避他。如今这态度,莫名的流泪,显得她和他甚亲密似的。
她忽的有些尴尬地红了脸,转身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心里暗骂自己脑子不正常。待恢复了一脸的嫌弃和清冷,方转头冷声道:“方陵朔,从哪儿来打哪儿回。”
“好。”方陵朔竟然无一丝拒绝和碎嘴,淡淡浅笑,身形就渐渐模糊,隐入雾气中。
可瞬时之间,那影子忽地就满身鲜血,一滴滴的血像溪水样不停淌到地上,发出的微响砸得青鸢耳膜阵阵发痛。
青鸢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眼前恍若又浮现出了不咸山那日惨景,尸横遍地,仙山湮血。唯独一袭素衫公子,风度佳佳,温柔的掩住青鸢的湮没,让她在他构建的世界里安然静好。可是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却让青鸢觉得溺水般,绝望的压抑和难受。
“方陵朔!不要不要!你给我活着!我不会放过你这个淫贼!大蟑螂!”
青鸢只觉得心口被谁抓住了般,让她脑子里一片片空白。她突然有些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去了不咸山。
为什么那时满身血衣温柔抱着她叫她不要看的男子,不能再一脸不正经的站在她面前,对她不正经的笑,让她狠狠的骂他,狠狠的揍他。
狠狠的瞧着他,像只蟑螂般,在自己身边,赶也赶不走。
可是那嫣红血衣的俊影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虚幻消散,再没有看青鸢一眼。
青鸢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消失,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就安静得可怕。没有他来纠缠自己,没有他和自己拌嘴,没有他像只苍蝇般晃悠在自己眼前。
她突然觉得,些些落寞。
第206章 百生罪
“该死的方陵朔,等我找到你,定要取你项上人头!”青鸢呆呆的立在原地,嘿嘿的低低笑了声,像梦呓一般,像往昔一般,骂着、怪着、嫌弃着,那个陌上君子无双。
修养兄长不在了,爹爹沈岐不在了,桓夜不在了,该死的方陵朔也不在了。
青鸢觉得像做了场梦,梦醒后,自己还是沈府的小小姐。她恍惚的勾了勾嘴角,往四下瞧了瞧,想找到那些熟悉的音容。
倦怠般的悄寂无生,残忍般的孤身一人。
她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般,燕尾般的眼睫毛阖上,整个人软软的就倒了下去。
可就在那一瞬,一双手臂牢牢的将她抱住。四下白雾顿时消散,露出了此地原景,只是一方石林。初秋的天气,晴空万里无云。
青鸢抬眸,一方青玉面具映出眼帘,那双隐没星辰浩瀚的眸平静无澜,静静的勾勒着青鸢面容的线条。
“昆仑公子?”青鸢荒忽呢喃。她本能的眉头一蹙,就要去按腰际的莫邪剑。
没想到昆仑公子只是静静按住了她的指尖,略带轻蔑的微眯眼,轻飘飘的道:“现在的你,能杀了我?”
方才那幻境中,青鸢只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三生三世,所有细小的情感都被残忍的挑出,一丝丝放大切割她的神智。
倦态、委屈、痛苦、惘然,所有的感觉一齐涌上她心头,让她只得愣愣发呆,一时竟有些辨不清现实和幻梦。
但是眼前的男子,是曾经妄骗她至论道台,害得一干噩梦的罪魁祸首。如今他语调轻柔,深处却是骇人的冰冷与威压。
青鸢眸底敌意渐浓,却苦于浑身无力,只得死死的盯紧了昆仑公子,丝毫不敢放松。
“你中了奇毒百生罪。识海混乱不堪,几近崩溃。若要杀我,先医好伤。现在的你,还不够看。”
昆仑公子察觉出青鸢的敌意,淡淡言道。
青鸢忽然想起程小湖的赌局,百生罪。这个毒怕就是她所下。就不知道昆仑公子为何又要救她一番,她和程小湖,到底算谁输谁赢。
但她唯一知道,眼前的男子很是危险。危险得让她浑身僵硬,在他的怀里动也不敢动。
也不管青鸢如何思量,男子自始自终,神色冰冷无波。他一把将傀儡娃娃般的青鸢横腰抱起,召唤出一柄桃木剑。脚踩木剑,素衫翩翩,往某处行去了。
浮戏山。秋风萧萧送落木,满山红叶似火。明镜样的天空,传来雁阵的长唳。
一处厢房内。瑾瑜美柱,雕梁画栋。玉石镂花的地砖,千年绿檀的翘头案,屋角几个丈许的翡翠莲瓣花觚供着一枝金桂,数日不凋。整个屋子其华美精巧,简直不输大魏皇帝的寝宫。
青鸢自从被昆仑公子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