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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原来那里摆着两盆仙人球的。
视线回到书本。
男生趴在窗台边,下巴抵着纸页——外国哪个作家的文章,软绵绵的东西,绝不是裕森喜欢的类型——他模模糊糊地浏览着逼近到眼皮的字体。
“……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目光一行行粗略扫过。
还是读不出来。
终于看到“很快就下起了大雨,竹伞的伞骨响着连绵的雨音”时,实在太近了,字体模糊到不能分辨。裕森才支起身,把书扔进了包里,倒头睡在床上:
“……别傻啦!难道念两句还真会下雨不成?!”
就在这时,他看见窗外的世界里划过一条短短的细线。
又一条。
接着一条。
是雨。
下雨了。
漫漫洒洒,天空自远及近地下起了雨。在还未褪尽的阳光里,把世界整个儿包围了起来。
只留了男生一人瞠目结舌地张大了眼睛。
裕森被阿泽一路拉着跑。经过第三条马路时,男生终于喊了出来:“……别那么急啊,饭店又不会拔腿走掉。”
“啊?”阿泽停下脚步,转身笑着,“嘿嘿,好嘛好嘛,不跑了。”
裕森觉得女生的表情顾盼得堪称过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嗯?什么?”
“……下午你怎么了?逼着我念——”想起那场几乎击破自己以往立场的雨,裕森顿时有点无力的语塞。
“啊……你问这个,”女生一下笑起来,“我下午在黑川那里补课哈!”
“早知道你数学差……哎,当心。”扶过阿泽的手臂,裕森把她拉回来,“那,为什么盼着下雨?”
“唉,你真笨。我没带伞嘛。下了雨,不就没法马上回家了哈。”
像有什么突然扯了一下眼皮,连带声音也拐了个弯:“……你的意思是?……你疯了吗?!”
“别嚷嚷啊!并不是只有我和他,还有一个女生也在啊,不过,能多待一会儿总是多待一会儿好咯。我还喝到了黑川泡的咖啡咧!他的手艺真不错!”女生又跳上台阶,转身笑嘻嘻地回望过来,“今天,裕森你真的帮了大忙哈!十万十万十万十万,五十万分感谢!”
裕森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女生夜色下暗寂的轮廓。她身后是光晕柔和的月亮,以及仪态优美的萧疏枝条。
明明都不是刺眼的景象。
男生努力地牵动脸上哪个部分,直到最后用肉眼勉强可见的弧度淡淡勾了一下嘴角:
“你只说了四十万……”
戏剧得有些滑稽的是:如果说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不少女生心里的“钻石级”,那裕森则是黑川的VIP了。前面也提过,裕森的数学异于他人的优秀。因而在与黑川的接触中,他渐渐变成对方非常偏爱的说话对象。也许是年纪终究只相差五六岁不足以引起沟通的困扰,也许是黑川的个性里包含着戏弄学生的顽劣趣味,总之,当这天裕森刚刚走上地铁站台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又因为看清对方更吃惊了些:
“黑……哦,不……老师好……”
险些叫出数学老师的绰号。
年轻的男子对裕森笑着:“回家?”
“嗯……老师也是?”平时从没在这里遇见过黑川。
“不,我去看个朋友。”
“哦……”
没有比这更让人拘束的接触了。
裕森只祈祷接下来能够有怎样的变故促使两人的此次校外会面到此结束,可在列车进站后,他却和黑川非常自然地坐到一起——车厢里空得连最后一线“或许可以被人潮分开”的希望也破灭了。
两人的对话从这周的数学测验开始。
等那些技术含量过高的内容终于完结。没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师还是提起了一些不怎么会发生在师生间的话题。
从天气,到假日,必不可少地也有“神秘的唤雨体质”类的探讨,直到讲起美国NBA,裕森才彻底放开了。
黑川对这方面题材有让人惊喜的了解,使裕森几乎产生找到知音的感觉,因而虽然有意见的相左,却谈得十分开心。他不再拘谨,侃侃而谈,甚至会对不赞同的言论直接露出鄙视的眼神。
这样的对话,给予人的错觉是,仿佛只是一场和普通朋友的聊天。
黑川交叉抱着双臂,斜靠在椅背上,始终露出他那有名的“营业式笑容”,有时伸手抓两下头发,就更像平常的大学生。照这样的情形,也许谁也不会把裕森和他看成为师生关系吧。
只是年轻些和成熟些、两个英俊男子间的差别罢了。
这时裕森才察觉到,也许拼命顾忌着学生老师身份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于是,列车在又一个站台上重新启动时,少年突然开口:“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
站在阿泽的窗台下,看着那剩余的一盆仙人球,举手敲了敲窗。没人回应。
阿泽不在吧。
三年前的夏天,阿泽的父亲曾经有一次机会和阿泽见面。已经和妻子离婚数年的他一直没有时间回来,但这一次他出差的火车将经过这个镇子,虽然只停留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可毕竟也是一次团圆。
阿泽获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天就告诉了裕森。
女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欣喜同样感染了他。裕森揉着阿泽的脑袋。女生在手掌下粲然地笑着。
笑容蒸上来,连手掌也发起热。
就快熬到那一天。
裕森偶尔从窗户看向阿泽的家,心情也跟着变美好起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从前天夜里便开始下雨。
气象预报说那应该是十几年来最大的台风,警报不断加强。忙碌的小店主加固着店牌,所有晾在室外的植物全被转移,街道上流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河流。已经连任何一个下水口都无法再容纳一滴。
树在风雨中翻出叶底的色彩。像在头顶流动异常的波涛。
裕森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阿泽已经自车站回了家。
远远地,他就看见女生坐在门前台阶上,抱腿埋着头。虽然头顶有屋檐,可在风雨里那完全如同虚设。等裕森跑到阿泽面前,看清她早已湿透了。发线滴着水。手指蜷曲着,变成了青白色。
他伸手拉她。
女生没有任何反应地由着他绵绵地拽起身。
这个现象让裕森有点发慌,正要把她送进屋去。阿泽突然抓过身旁窗台上的一盆仙人球朝裕森丢过来。
男生下意识飞快地抬手去挡,可还是被砸中了额头。
烧灼的疼痛感伴随着雨水的打砸,裕森又愣又蒙,呆呆地看着碎在地上的土块和仙人球被雨水逐一冲走。
“雨把前方的火车路基冲毁了。爸爸来不了了。”阿泽看着裕森一字一句地说。
“……我——”
“我知道这次的降雨不是裕森你的缘故,但我就是,”女生的眼圈一瞬变红,眼泪和着雨水流过面颊,“我就是忍不住地讨厌下雨!讨厌你!……最讨厌!……”
三年前的事。
“三年”不是意义的象征。
只是一个修饰。
因为那个愕然无奈委屈而失落的自己依然被停搁在三年来的记忆里独自奔跑。而时日慢慢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力长成一个可靠的手掌,能把谁一起带往某个地方。
几年前模模糊糊坐过的公园秋千、拖在路灯下还很矮小的影子、早晨都温温柔柔的风以及雨天里突然砸向自己的仙人球,有细小的锐刺引爆出鲜明的痛楚感……这一切,好像都要在手掌中变成只可揣度的纹路。
未来却在上面无法阅读。
“是裕森么?在那里干吗?”
远处有声音响起来。
男生在夜色中望过去。
十多米外,阿泽提着超市的大塑料袋看着自己。
“哦?没什么……”
“哼嗯……想偷看我?”
“神经。”
“算啦,吃过饭了么?”
“啊?还没。”
“来我家吧。我今天买了牛肉火锅的材料哎。”
阿泽边说边走近,慢慢的女生的样子又在昏暗的光线里浮现出来——好像是因为出了点汗,头发有几缕贴在额头。穿着普通的T恤和普通的牛仔裤。裤腿膝盖上还留着摔破的口子——不是刻意的,而是以前坐裕森的自行车摔破的痕迹。
很光洁的手臂和额头。
不由分说地,阿泽把手里的东西塞给裕森,自己掏着钥匙开门,一边嘟囔着说:“看样子老妈又没回来。”
因为弯腰的缘故,领口一下子扩大了里面的内容。
少年一瞬咬紧了下颌,飞快地转开眼睛。
其实阿泽是很漂亮的。
也不是今天才发现。
只是——
傍晚的时候,他在车站遇见黑川。这个看起来如同朋友的年轻老师和自己聊得很痛快。列车运行在地下,带来的风常常把他的声音吹出更戏谑的气息。
黑川那习惯性的微笑,同样让人难辨真伪。
他们一路聊着各色话题,又在碰见篮球时开始了一点臭味相投的辩论。
裕森开始觉得也许对方根本没有把师生关系放在眼里。
直到最后,他唐突地问出不礼貌的问题时,黑川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年轻的男子坐在裕森侧边。渐渐他的笑容不断加深。
即将靠站的站台灯光开始辐射进地道。空间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氛围中。
裕森正为自己的突兀而后悔时,黑川开口回答着:
“有啊。”
“……是吗?怎样的人——”
迎着面前少年无知无觉中问出的关键,对方也丝毫没有顾虑地补充道:
“她是我的学生。”
校长的训话开始没多久,天似乎就有变阴的迹象。以至于不少人都纷纷朝裕森看来,那些目光中的期待,让他既无奈又冤枉:“指望我阻止他也没用啊!”
天一直挺着,云层虽然不断加厚,却始终没有下雨。
校长的讲话得以安然继续不被打搅。而投注到裕森身上的希冀也逐渐化成抱怨。
男生站在队伍末尾小小地叹了口气。
在喋喋不休的校长身后的,就是各班各科的老师。
裕森的视线不自觉得漂移起来,等到它落在一个固定的点上,男生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寻找的目标。
黑川坐在中间,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偶尔他变换着姿势,好像也是个不耐烦的学生。甚至做出要打哈欠的伸懒腰动作。
裕森转过头,朝阿泽所在的四班望去。
女生被夹在数排人影后。看不清楚。
裕森突然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激烈地跳动起来。
一下一下,以几乎能用“撞击”来形容的动感刺激着身体的某个部分。
然后它们蔓延到额头、手、心脏和眼睛。
火辣辣的刺痛电光石火般地在四处点燃。
进入高中后,因为分入了不同的班级,裕森不再和阿泽一起上学。但由于两人住得近,加上去往同一所学校,常常会在出门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正跨出房间。只是后来阿泽起得越来越晚,状况渐渐变成了当裕森已经出发时,阿泽还在拼命地塞面包。
男生也不会刻意等待,自己先走了。
也就是说,高中之前,他们的关系明显要更亲密些。
裕森一直觉得阿泽是非常不听话、问题很多、老惹麻烦而死不认错的小丫头。
无意中就认为自己该多担当点。
——既然她那么不懂事。
这样推论来的。
阿泽的父母刚刚离婚时,女孩整天待在裕森家。除了睡觉外,几乎就像是裕森家的孩子。对此阿泽的妈妈也无能为力,而在裕森的父母劝说下,她也认同也许这样对阿泽是更好的一种冷静和放松。
看完了动画片,吃完裕森妈妈做的巧克力布丁,裕森就会送阿泽回去。
楼梯里的灯泡不知被谁家的孩子砸坏了,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裕森总是牵着阿泽下台阶。
一边还念数字给她听。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到了。”
把台阶数出来,就不怕摔跤了。
“好的,下一层开始。一,二,三,四……”
后来,连阿泽也记住了每层的台阶数,裕森数的时候,她会自己和上来。
两个人把脚步踩得实实的,声音点在暗寂的空间里:
“……十一、十二。到啦!”
都是小孩子时候做的傻事。现在回想起来,隐隐会觉得有点害臊。
只不过……
好像有某些来历不明的触手突然刺入生活的软膜。未来正在被抽丝剥茧地改变。
盛着心脏的容器里如果原本是清水,那现在,一定是有了什么别的东西渗了进来。也许是红色的颜料,可能是黑色的墨水……又可能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