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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宴会,皇帝自然要出面,略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席而去,众人也就一窝蜂地涌过来,纷纷向顾昭敬酒,明里暗里想与他结交的人有,或试探或观望想拉拢他的人更是一大把。顾昭只做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要是敬到手边的酒都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醉得糊涂了。
他既已神志不清,有心人也只能掩了心思自去宴饮。闹到亥时散了宴,殿里的小太监见探花郎趴在案上人事不醒,只得将他搀起来预备送到宫门前。
半途上遇到了回家的晋王府大郎,萧曈如今领着中书舍人的职司,因最近事忙,当值时经常忙到大半夜才出宫。
“这不是阿昭吗?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跟个醉猫似的。”
这小太监以前是在宗学伺候的,知道这位亲王之子与眼前的探花郎是好友,忙赔笑道:“探花郎想是今儿高兴,便饮的多了些。”
萧曈上下一打量,见这小太监瘦瘦小小的,偏顾昭生的修长挺拔,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小太监身上,显是让他累得不轻。“得了,我来扶着吧,”他走过去把顾昭接过来,“你在前头领路。”
小太监推辞不迭,自是拗不过他。走到宫门前把顾昭交给了守着的小厮,看他歪歪倒倒地上了马车,萧曈才施施然骑马走了。
顾昭的手心里,此时已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纸团,直到他被搀回卧室里躺着了,方才借着月光将纸团展开。
萧曈的字迹,是他打小就熟悉的。如今萧曈在官家身边做着中书舍人,虽说位卑职低,实是日夜侍奉在官家身侧,又可闻禁中语,实在是再紧要不过的位置。萧曈身上不过挂着一个举人的功名,任命的旨意下来后,人人都道圣上对晋王一脉荣宠有加,堪为心腹。顾昭的唇边不由露出一抹冷笑来,把晋王的长子日日放在眼睛底下看着,只不知到底是荣宠,还是提防。
半个月前,萧昀已经被以抱病的名义送出了京,加上萧曈送来的纸团上写着,官家欲以公主许配给自己,看来龙椅上的那位已是等不及要动手削藩了。
而官家想拿他做什么,自然是要做一柄刀。
顾昭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孤臣。顾昭的父亲顾铭,在十几年前,还是个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人物。顾昭小的时候只听杜桐娘说过,自己的父亲卷入高宗朝时的夺嫡之争,不幸殒命,好在他虽为罪臣,并未带累家族,所以顾昭还能科举入仕。
直到顾昭考中了秀才后,才从程宗辅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哪里算是有罪,可说是青史上能大书一笔的忠臣。顾铭在先太子*于东宫后,一头撞死在了午门前的丹墀上。时人对此讳莫如深,自然是因为先太子之死与当今息息相关。
顾铭为先太子尽忠,当今心里膈应的很,偏他是个最好名声的人,要做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以示自己并未兄弟阋墙。所以顾铭尚在襁褓的儿子侥幸逃过一劫,还在十六年后,被他亲点为探花。
父子同为探花,自然又是一番美谈。因着当今对顾昭的青眼,朝中早有人赞他仁爱臣子、胸怀宽广,也只有程宗辅在书房里冷笑:“这是市恩于你呢,千金买马骨,往后对你的恩宠只会更多。”
顾昭淡淡道:“先生自误了,君王对臣子有所信重,为人臣者,尽心便是。”
程宗辅一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族母族皆不能靠,除了靠着那位,还能靠谁。只是你得想好了,那位的封赏,也不是那么好的拿的。他如今要做什么,朝中看出来的人也不少,不过是,”说罢伸出两根手指,以口型道,“削藩二字。”
当初先太子不就是栽在了削藩上,程宗辅还有这一句话没说,他知道顾昭明白。
皇帝要拿顾昭这柄刀,去替他上刀山,下火海,正如顾铭为先太子做的那样。
顾铭在先太子去后一头撞死,除了以死抱君恩,未尝不是因为他这把刀已经把朝中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为了保全家人,不得不舍命。
程宗辅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弟子长大,如何舍得他去蹚这趟浑水。只是顾昭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他根本劝不动。
“当初我就说,你就是太聪明了。”程宗辅如今已是六十几岁的花甲老人了,虽然保养得宜,但须发全白,垂垂老矣。
顾昭心中一酸,口中却笑道:“旁人都盼着自家晚辈聪敏有为,偏您天天念着,就希望我做个傻瓜。”
“傻瓜好啊,傻人有傻福,”老头儿微微一笑,“你们家那只傻猫,可不就是其中翘楚。”
一时想起那只许久未见的胖猫,师徒二人俱是挂念不已。顾昭打定主意,待京中一应宴饮过后,尽早赶回家去。他已有两年没见过谢小蛮,也不知小家伙是胖了还是瘦了。
没成想还没来的及回家,皇帝竟要给他送如此一份大礼。看来那位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绑到战车上去了,公主是那么好娶的吗,顾昭可没觉得自己有福气消受皇家的金枝玉叶。
原本按照他对自己仕途的规划,娶一个出身普通,没有家族牵扯的妻子是最好的选择。如此他亦无妻族可靠,皇帝也会对他放心。当然,现在那位想让他直接娶自己的女儿,对顾昭的规划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可他想也没想,就是不愿意。
好在皇帝还没直接赐婚,想躲过去,只能用自己早已议亲的借口了。只是时间紧迫,他上哪去找一个待嫁姑娘来做挡箭牌。
顾昭忍不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没早点写信让杜桐娘给自己留意合适的人家。想到这里,不由茫茫然地思索着,自己……想娶个怎样的妻子?
不论家世出身,若只单论那个人,他希望她是什么模样性情?
想了一会儿不得其法,说来顾昭活到十六岁,见过面的未婚小娘子,除了街边的路人,竟只有蔡月莹和那个女贼。
即便过了两年有余,那女贼的面容眉眼,还在他记忆里宛然在目。
顾昭想着想着,虽说今晚是装醉,到底喝了不少的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深沉的睡眠中,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还是两年前的光景,只是他已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在窗前抓住那女贼的胳膊,却被那女贼挣脱出去,仿佛一只灵巧的猫儿跃上墙头。那时候没发现,顾昭迷糊地想,这女贼逃跑的样子怎如此像馒头?
让他惊愕的事发生了,那女贼跑着跑着,竟真的化作一只风驰电挚的灰猫。她从月色中疾奔而来,扑进顾昭怀中,毛茸茸的小身子将顾昭撞了个倒仰。顾昭抱起她与她雀跃地笑着,举着她在屋中转圈。
猫儿的两只爪子紧紧攀住他的手腕,口中喵呜喵呜的叫着。那叫声慢慢地化作笑声,顾昭怀中的猫儿竟变成了那个女贼!
她伸出玉藕般的双臂,搂住了顾昭的脖子,一双猫儿眼似的剪水曈眸中浮现出狡黠笑意,樱唇微启——瞳孔克制不住地紧缩,顾昭正待细听她要说什么,她却道:“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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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小白张开嘴,待萧昀把松子丢进口中后咀嚼了两下,方才重新趴了回去。
谢小蛮蹲在一旁,眼见的这主宠二人如此安逸,真是恨不得把萧昀痛揍一顿。好好的,装什么病,差点害本喵急死。
“我也是没办法,”萧昀对着她大倒苦水,“不用这个法子,官家哪会放我出京。”要知道为求逼真,晋王府可是连萧昀的棺材都打好了。
既然如此,乖乖待在京城不就得了。
萧昀从胖猫儿疑惑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叹道:“如今的局势,和过去可不一样了。”
皇帝防备藩王跟防贼一样,晋王也看出了他想削藩的意图,生怕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留在京中有什么闪失,才想方设法把萧昀送了出来。
谢小蛮虽说万事不操心,因为顾昭在京中,对这些朝堂大事倒还有些了解。她记得两年前赵王谋反后,藩王的日子确实越来越不好过。
赵王也是先帝之子,就因为他突然谋反,京中局势混乱,衮国公府才没派人来接曾敏行回京过年,还让那时候不明所以的谢小蛮疑惑了一阵子。
既然如此,那还在京中的萧曈岂不是危险了?
“两个儿子,总得留一个在京里安官家的心。”想到大哥,萧昀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这几年晋王处处做出一副极看重长子的模样,也不上奏请封萧昀为世子,世人都道他是想扶萧曈,所以萧昀因病请求出京后,皇帝才准了。
其实连萧昀都不知道晋王是不看重自己,还是想保自己。他不比顾昭和大哥,考了秀才之后就不愿再科举。他是想从武的,所以求晋王让自己入了銮仪卫,因他在此道很有天赋,人人说起来都道他是做将军的料子,只是晋王一直淡淡的。
萧昀沉默着不说话,胖猫儿伸爪子在他手背上碰了碰,他才转了颜色笑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几年没回来,也不知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谢小蛮有心想告诉他展还星要和大长公主成亲了,可惜口不能言。公主的婚事必要上报,看来萧昀出京之前还没听到风声。
因为这家伙现在“病着”,不能出门走亲访友,谢小蛮只好日日来王府里看他,少不得跟着萧昀一起关心京中局势。
也不知晋王是不是杞人忧天了,王府的信鸽日日来,带来的消息都说京城一片平静。因为新科进士带来的热闹渐渐过去,外地的进士也都开始踏上回乡祭祖的路途。
这么说,顾昭要回家了?!
谢小蛮高兴的不得了,除了在家里掰着爪子数日子,愈发殷勤地朝王府跑。这一日她摇头摆尾地晃悠进萧昀的院子,院子里的下人对这一幕见怪不怪,都含笑看着她迈着四方步往里走。
一进书房,只见萧昀正在解信鸽爪子上的小竹筒。拆下来从中抽出一指宽的纸条,展开一看,大惊失色:“糟糕!燕王反了!”
☆、第64章 陆拾肆
燕王反了!
他的封地在河北东西两路,距离平京不过八百多里,浩浩雄师踏马南下,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一路势如破竹,连克数座州城,俨然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国都。
此时天下承平不过百载,三四代人的更迭过后,千里国土将将从前朝末年的战火之中休养过来,北方的百姓就又陷入了烽烟之中。与其同时,其他兵燹未至之地,也是人心惶惶、天下动荡。
皇帝一连发出了数十道檄文,召集各路藩王、州府进京勤王。昔日烟柳画船的城也开始有大批兵马调动,作为国朝留都,仅次于平京的紧要之地,府驻扎着大量禁军,由兼任南直隶安抚使的府知府薛常和兼任马步军都指挥使的晋王统领。
因晋王被困京城,皇帝发给各地州府的密旨里命他们事急从权,薛常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派人把还“卧病在床”的萧昀请了去。
如此一来,谢小蛮便不能再往王府里去,她所知的关于京城的消息全都来自于萧昀,眼下因为战事突起,通往北边的交通几乎断绝,便彻底失去了顾昭的音信。她一时害怕顾昭被困在了京城,一时更担心大军进犯时他已经启程,再加上还在京里的程宗辅一家、蔡月莹、萧曈……她整夜整夜睡不好,以前哭着喊着要减肥都不曾成功,如今短短几天,竟生生瘦了一大圈。
见她如此,杜桐娘虽然焦急不已,也只能勉力撑着。没成想几天后家里收到了顾昭的家书,原来那信早在十几天前就寄出了,顾昭在信中说自己过两天就会启程回乡。杜桐娘算算日子,他出城的时候正是燕王大军前锋攻入京畿之时。
那支前锋乃奇袭之兵,攻入京畿时,燕王大军的后续部队方才从河北两路拔营。因此京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虽然勉强抵住,但当时恰巧南下北上的百姓有不少都遭了兵祸。
见了这封信,杜桐娘当场就厥了过去。
好不容易将人救过来,谢小蛮在家中想了一整夜,央晋王府的护院给军中的萧昀送了口信。
“你要去京城?!”萧昀瞪大眼睛,而后立刻皱起眉,“不行,我知道你担心阿昭,但这不是儿戏。”
萧昀如今年满十七,正在抽条长个子的时候,他刚回城时,因为在装病,清瘦的一个大高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眼下一身银盔,手里拿着红缨子的盔帽,一双养尊处优的富贵手,指腹和手背上都有伤口。谢小蛮看着他被烈日晒得略有些黧黑的脸,这个昔日没心没肺,堪称纨绔的王府子弟,不过短短几日,身上竟有了锋锐之气。
原来萧昀也长大了啊……谢小蛮没来由地想。她几年没见着萧昀了,同样,也不知顾昭如今是哪般模样。所以她一定要去京城,确认顾昭的安危。
但萧昀说什么都不肯带上谢小蛮,任凭谢小蛮如何歪缠,甚至挤出了眼泪,他都把脸别过去不肯看那只可怜兮兮的胖猫儿。
谢小蛮没办法,心道山不就我我就山,本喵自己去。
打定了主意,她去旻山找了白虎。谢小蛮又不是蛮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