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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娘头发散着,脸儿腊黄,强撑了笑一笑道:“病了几日,走了精神。”蓉姐儿在她脸上望一圈,见她不似是生病,杏叶不肯说,阿公阿婆定是肯说的,她假意摸摸茶壶:“我叫人换壶热水去,既病着,娘且吃谁的药?可曾见了安荣堂的大夫来瞧?”
“不过是风寒,哪里就要瞧大夫,吃些柴胡发发汗也就是了。”秀娘还待要瞒,蓉姐儿顺了她的话头往下说:“那我去厨房吩咐一回。”
说着转身出去,才到廊下就肃了一张脸,侧了脸皱眉问道:“到底是怎回子事?”她一立眉毛,样子就活脱像了王四郎,杏叶嚅嚅的光动嘴儿不发声,半晌才道:“像是为着,姑奶奶的事。”
蓉姐儿一怔,指了甘露去厨房,看看厨下备了甚样菜,又要到后院里去,杏叶把拉了她:“姐儿罢了吧,这事儿根还在老太爷老太太身上。”
原是秀娘觉着爹娘年纪大了,想留他们在金陵多住些时候,呆上一年半载的,再送他们回去,王四郎哪里能肯,当年生茂哥儿是为着让她娘家好搭把手,如今这两个老的要住进后院王老爷住的暖阁。
他立时就跳起来:“没的姓沈在我王家养老!”这些年脾气渐冲,秀娘多有忍让,觉得他在外头辛苦,一回忍了,回回都要忍,不意竟得了这一句话。
她没立时反口:“又不是天长日久的住,我肯,我哥哥还不肯,才坐了快船来的,这又要往水上去,身子怎么吃得消,只多歇一歇,到得天气暖各了,再送了他们回去。”
“如今晓得来享我的福,往年怎么只给我气受!”王四郎吃醉了酒扯旧帐,这些个事压在心头,往日顾了颜面不曾说出来,有了酒又听了这桩事大着舌头细数起来。
他本就不是受人气的性子,若不然也不会奋力挣到如今这模样,秀娘也知道娘家亏待着他,早些年丽娘家里生意一日不似一日,他面上帮了,心里怎么想的,秀娘哪里会不知道。
原来高大郎怎么风光的,如今求到他门上来,他就有多么得意,枕边人譬如腹中虫,两个伴在一处这许多年,有个眉眼高低便知道心里如何,还用拿嘴说出来。
老实如沈大郎,精明如沈丽娘,哪一个不是见着王家得了富贵脸孔声气俱不一样,王四郎心里快意,更瞧不上这些亲戚,可到这些事上头,却又为着自家计较起来。
他往床上一倒,趴开大字:“你把后院的屋子理出来,我着人把梅娘跟她女儿接过来了。”秀娘气的心头一噎,外头的大事她不知道,可后宅的事总要知道,一听见船将要到金陵了,这才跟王四郎置起气来。
夫妻两个这许多好容易吵这一回,王四郎还搬了铺盖住了前院去了,连着潘氏沈老爹都觉出来,潘氏这会子,正在房里理东西,预备过得两日叫了外孙女回来再见一回,便坐船回泺水去。
蓉姐儿还不明就里,到后院里瞧见潘氏理东西,一把扯住了:“阿婆,住的好好的,做甚要走?”金丝饼盘在沈老爹腿上,沈老爹听见蓉姐儿的声音抬起眉毛看看她:“要回去啦,再这么住,怎么像样。”
潘氏也晓得关节所在,早就埋下的引子,这时候烧起来,除了赶紧离着远些,别累着女儿吃了女婿埋怨,还能如何,这时候也找补不回来了。
她拉了蓉姐儿的手,看看沈老爹,把蓉姐儿拉到偏屋里头,道:“叫你娘别同你爹置气,女人家再怎么,靠的还是男人,他要使性子接了你小姑姑家来,你娘就打点屋子吃食食堂,心里头别过不去,那是亲生的,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蓉姐儿糊涂了,一时想不明白,潘氏摸着她的脑袋:“你才嫁人,不知道里头这些门道,等日子过多了,就晓得了。”
蓉姐儿咬了唇儿,半晌才问:“娘是为着,姑姑要来,才生的气?”她哪里记得潘氏原来待爹娘如何,只晓得待她很好,比待妍姐儿俊哥儿要好的多,她那会子不觉,等家里情况好了更觉不出来。
潘氏自不好明说,拍拍她道:“我同你阿公也得回去瞧瞧全哥儿,走的时候头才只有拳头大,这会儿也不知道长了多少。”
蓉姐儿不说话,心里舍不得,抱了潘氏的胳膊把脸埋在她肩窝里:“知道了,我劝着娘去。”又去摇沈老爹,还打了包票:“等外放了,不管在哪儿,我都回泺水看阿公去。”
蓉姐儿晓得秀娘这会子还没精神,既阿公阿婆要走,也不好叫他们空了手回去,缎子茶叶两老不愁,便从她嫁妆里头出,一人做了件皮子衣裳,潘氏拿着了还摆手:“这阔气,我穿了怎么像样。”一面说一面拿手去摸,油光水滑的毛料子,又轻又软,套在身上不一时就热的出汗,还只不肯脱下来。
沈老爹啧了几回嘴巴:“得件尸毛子便这样高兴,眼窝子恁的浅。”潘氏一扭头:“尸皮子怎的了!我这个年纪才得这么件衣裳,那是囡囡孝敬我。”一面说一面还照大穿衣镜子,眼圈儿一红:“我没白疼她。”
那头蓉姐儿又吩咐丫头婆子离房子出来,原来那些旧事她知道的再少,也晓得如今母亲不待见小姑姑,便把她的屋子安排在原来宁姐儿住的客房里,独门的小院,又有天井灶台,再调了两个丫头来侍候听差,东西都是齐的,只撒扫掸尘便能住进来。
她细细问了才知道,梅娘合离了还带了女儿,万家不要这个女娃,又把她当初那些事都扯出来嚷嚷,万幸那个婆子还晓得厉害,看看纪二郎的下场便知道王四郎不好惹,只把风声传出去,里头倒没闹得难看。
梅娘自觉在泺水呆不下去,出了大门边只觉得哪一个都在冲她指指点点,王家旧宅住了一段,由着桂娘同她一处照顾女儿萱姐儿,她便只在家里做些杂事,桂娘两头跑,又要照顾孙子,又要照顾外甥女,还要宽慰妹妹,没几日脸都尖起来。
梅娘自家连嫁妆都不曾要回来,她那些个陪送出门子的嫁妆早早就叫婆母兄嫂败光了,好好一个油铺子,万二郎非说要开成书画铺子,日日正事不做,涂抹上两笔,梅娘竟心甘情愿把铺子也给了他,又给他银钱拜先生学画,又帮他作东请那些个有些名气画手一道饮宴,万二倒是渐渐有了些名声,吃茶喝酒也能叫他一道。
可这一个油铺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烧,里头这些画半年都不曾卖出一幅去,万二郎不得志,回来便又是骂老婆,等骂完了再哭求,说自家郁郁不得志,怀才不遇。
等这点子钱折腾光了,万二郎也不要她了,可怜萱姐儿这丁点儿大,一到爹回来闹,就钻到床底下去,桂娘瞧见她,譬如瞧见萝姐儿小时候,那两个一吵,便把萱姐儿抱回家带着,槿娘杏娘横劝竖劝,叫她别沾手这事儿,她只舍不下。
觉着妹妹可怜,走了她的老路,还想把梅娘接到乡下去住,靠着大伯,乡里谁敢欺辱,可梅娘又是另一样想头,她只觉得没有颜面再呆在泺水了,想着换个地方,只说丈夫死了,往后也还能再嫁。
桂娘一听她想再嫁,半声儿都不再劝她,跟女儿萝姐儿吐苦水,怕妹妹再叫人给骗了,还是萝姐儿劝她:“不独是姑姑,换成是娘想嫁,我给娘缝衣裳。”她拍了儿子虎哥儿,捏他肥壮的小手,虎哥儿咧了嘴巴流口水,一襟兜都是湿的。
萝姐儿笑着给他擦,外头诚哥儿回来,先掸了灰又擦了脸手,才进来看儿子,他还不曾进屋就先吼一声:“萝娘,虎子哭了没?”
虎哥儿听见爹的声音,响亮的“啊”了一声,外头诚哥儿掬了水笑,连守门的大黄狗也摇尾巴,虎哥儿一点也不怕它,回回看见它都想伸手去摸。
桂娘趁了女婿在外头洗脸,“吓”一声道:“混说个甚呢,我这辈子早完了,只你好,我外孙孙好,再没别个想头。”又想着梅娘比自个儿不同,萱姐儿才三岁多,往后的路还长,便也为着她说项。王四郎这才起意把梅娘带回金陵来,若不嫁便养在家里,若想嫁,再谋个好人,到时候寻个布店的掌柜,嫁个殷实人家便是。
潘氏早不如过去那样精明不让人,脾气也不知好了多少,这上头却半点不曾看错,看着蓉姐儿给梅娘母女俩安排在外院就点头:“很该这样,让你娘来,定是贴了后屋住,麻面的爱抹粉,瘌痢的好戴花,这一个再不省心。”
眼看着日头要落下去,蓉姐儿把家里事一头料理了,急赶着回徐家,正碰上茂哥儿下学,还缠了她要说话,蓉姐儿捏捏弟弟的鼻头:“你夜里请了爹到娘那儿去,背一篇书嘛。”
茂哥儿就是害怕爹娘吵架,他哪里见过这个,听见了皱了一张脸:“姐姐,你甚个时候回来。”说着点点她的屋子:“金丝饼日日都在找大白呢。”
蓉姐儿实不能多留,两只手搓搓弟弟的圆脸蛋,拎了裙角儿出去了,兰针扶了她上马车,玉穗儿急急奔出来,凑到蓉姐儿耳朵边:“姐儿,昨儿有人上门来寻陈家姐儿,家里忙着不曾理会得,只听说他姓郑。”
蓉姐儿先还没回过味来,蹙了眉头道:“怎的来我家寻人,没人告诉他陈家如今自个儿开了铺子?”原也有人来寻,安哥儿还在王家铺子里头上柜,如今已是自立家门,便是亲戚也早通过音讯,怎的这会儿了还寻到王家来。
玉穗儿满面急色,跺了下脚:“姓郑!”
蓉姐儿这下明白过来,宁姐儿定了亲事,这才肯把原来的事细细告诉她,蓉姐儿知道她在家还有个青梅竹马,遭了难另娶了她的手帕交。
宁姐儿安然坐着,嘴角带笑,她却气的咬牙恶狠骂一回,直在屋子里头打转,这一说是姓郑,立时想到那人身上,蓉姐儿吸一口气:“你打听过没,确是姓郑的?”
玉穗儿鸡啄米似的点头:“十七八岁,高高瘦瘦,戴软巾是个秀才,泺水口音。”这便不会有
错了,蓉姐儿先挥手:“我知道了,若那人再来,你吩咐了不许把陈家住的地方透出去,只来报给我知道便是。”
她坐进车里眉毛还皱着,甘露兰针两个面面相觑:“那一个这会儿找来,是作甚?”黄花菜都凉了,一个有妇一个有夫,巴巴的上了门,还能做甚?
蓉姐儿冷哼一声:“管他作甚,没种气的男人,再不能由着他寻到陈家去。”
第0章第198章春深日暖
蓉姐儿下马车进门正是徐家掌灯时分,自门口的大灯笼到里头石道边点的石灯蜡烛,一排排的亮过去,兰针随手一个荷包,就有婆子腆了脸笑着行礼:“三少奶奶往正屋里去罢,今儿在那头摆饭了。”
这倒是怪事,蓉姐儿原还当徐家几房人家是日日都聚在一处用饭的,后来才知道,同那拜菩萨一样,初一十五,一月里头也就正经吃上两回。
天儿越来越凉,大厨房里传菜过来都冷了,一个个都关了院门开小灶,除开徐老太太一时兴起才会再聚,平日里都是各用各的。为了这,还跟张氏打过一场口头官司。
分到各房的菜都是有定数的,大房二房有那水灵灵的鲜叶芽儿吃,到她们这儿菜邦子菜皮子俱都混在一处,打了霜的菜叶该是甜的,炒成了菜端上来的却是苦的。
蓉姐儿记着秀娘出门子同她说的,该出头的时候出头,该忍的时候也得忍了,总归自家院子里头有小厨房,炖个汤水粥食还是成的。
这样的饭食吃了一顿两顿,张氏眼见着蓉姐儿没个声气儿,便乔模乔样的当着她的面把厨房上来传菜的骂了一顿,养娘红了眼圈儿:“太太,哪里是灶上的不精心,府里送来的菜,实是不能看,这且是好的,下人们吃的太太只没瞧见呢。”
她端了茶盅儿,立时明白过来了,府里是有冷落打脸的意思在,可徐大夫人定不敢做的这样过份,这主仆两个作念唱打,为着的,还是从她袋里抠出钱来。
这个口子再不能开,蚁穴溃堤,打了个老鼠,就能养出一窝耗子来,今儿是要菜金,明儿是要绸缎,到后日就要掏空她的嫁妆才能填得住人心了。
蓉姐儿还只不说不动,还劝张氏:“太太也别生气了,大伯娘管着一个家,定是十分吃力的,有个看不顾不过,咱们这样甩手等吃的还给她添事,也太不识好了些。”
她说的在情在理,气的张氏倒噎一口气,又吃了一顿那样的饭食,她便自家拿出钱来,还是当着蓉姐儿的面,拿她作了筏子:“罢了,大嫂是个忙人,这时节再不能添乱,只拿了银钱去,自家添些便罢了,你新进门,倒叫你吃这苦头,再不该的。”
蓉姐儿赶紧立起来告罪:“叫太太费这心,媳妇半点也不苦呢。”
光面话儿说了一堆,就是没摸出一文钱来。蓉姐儿自家心里也明白,她也不是一分不掏,却不能一说一动就乖乖摸出来,阖家都当她是摇钱树钱口袋,那日子再没有清静的时候,充个一毛不拔铁公鸡,便是想要钱也没这样容易。
张氏见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回了房就直捶桌子:“怎么讨进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