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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夏气得脖颈上伤口直疼,连忙用手捂着。
胸口隐隐传来疼痛,知道是方才内力收得太急所致,陆绎隐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懒得与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径直回了船舱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着脖子捂着伤,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牙根恨得直痒痒。
次日,站船依旧一路南行。阳光洒落甲板,船工拿着大刷子,跪在费劲地刷洗着甲板上的血迹。
今夏所在的狭小舱室被一股浓郁的香甜味儿溢满,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内,细细长长晶莹剔透的糖丝裹着炸得金黄的山芋块儿,看了就叫人打心眼里欢喜起来。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个,满嘴鼓囊囊,吃的正欢。
“……晚饭我还要吃这个……说好了啊……”
她口齿不清地朝杨岳道。
杨岳扶着头看着她,无奈道:“这顿还没吃完呢,你就想着下一顿了?”
“说明你厨艺好,小爷欣赏。”她又挟了一块,欣赏地看着亮闪闪的金丝儿,然后一口咬下去,香甜满口。
正吃着,有人敲门。
杨岳起身开了门,恭敬道:“爹爹。”
今夏见杨程万,也赶忙站起来,只是筷子还舍不得放下,唤道:“头儿……吃了没有?大杨做的拔丝山芋,您也来尝尝?”
杨程万摆摆手,坐了下来,满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显是有话要说。今夏筷子上还戳着块山芋,见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舱内凳子不够,杨岳便只得站着。
“伤口如何?”杨程万问她。
“没事,已经开始收口了。”今夏忙道,“不过这陆绎当真可恶,摆明了是给我们下马威嘛。”
杨程万盯着她,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们就该收敛些。”
“头儿,你怎么还偏帮着他说话?”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杨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里那情形你没瞧见,他瞧见今夏跌过去,压根就没停手的意思。”
“别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还保得住命么,也就是吓唬你们。按你所说,他瞬时撤了内力,那可是极易受内伤的。今日我先告诉你们俩,对陆大人须得恭敬,不管案子怎么查,礼数都不可缺,记住了?”
见杨程万如此,今夏和杨岳也没敢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都应了。
“昨夜里的蒙面人是何来历,看出来了么?”杨程万接着问道。
今夏边嚼边回想着:“身量约七尺二寸;虽然说官话,可听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袭玄衣的料子是冰蚕丝,总之,这位爷家境殷实,颇有些来头。他还与沙修竹说,他若入了水,陆绎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见此人水性极佳。”
听罢,杨程万沉思不语。
“爹爹,他会是谁?”杨岳低声问,江湖上的门帮派别不少,他委实想不出究竟是何人会与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杨程万不语,一径想着什么。
今夏想着:“沙修竹是曾将军的手下,说不定这蒙面人也与曾将军有瓜葛,看他年纪也就二十出头,那么多半是他的父辈与曾将军有故。”
杨程万仍不语。
“曾将军是被仇鸾所害?莫非当年,仇鸾与曾将军有仇?”杨岳问道。
杨程万摇摇头:“没有,仇鸾此举是受严嵩指使。”
“曾将军得罪了严嵩?”今夏好奇问道。
“没有,严嵩与曾铣无冤无仇,他真正想害的人并非曾铣。”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铣,”今夏一头雾水,愈发弄不明白:“头儿,你把我们弄糊涂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谁?”
“夏言。”
杨岳知道此人:“他是在严嵩之前的首辅大人。”
“你们应该知道,边将结交近臣是什么罪名。”杨程万缓缓道,“仇鸾折子上告的便是曾铣结交首辅夏言。”
今夏与杨岳静默了,他们自然知道。边将结交近臣,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之一,因为它意味着图谋不轨,有犯上作乱之嫌,被按上这样的罪名,只能说必死无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贵溪人,正德十二年进士。嘉靖七年,言调吏部,得世宗赏识。嘉靖十年,任礼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不久任首辅。嘉靖二十七年,被诬陷结交边将,弃市。妻苏流广西,从子主事克承、从孙尚宝丞朝庆,削籍为民。言死时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中所提到的历史人物,如仇鸾、严嵩、夏言,曾铣都是真有其人,写其平生的段落根据明史。只有周显已是杜撰的,他生平也是狮子所编,请诸位看官分辨明细。
第十三章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官驿码头,风已是江南的春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动衣袍发丝上。
今夏掮了行装,与杨岳跟在杨程万后头下船。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此行官阶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头戴乌纱,身穿青绿锦绣圆领袍,袍上绣着白鹇,银钑花带,脚穿皂皮靴,规规矩矩,绝对没有半分越逾之处。
陆绎行在其左后,仍旧是一袭飞鱼服,神情淡淡地,与天色相得益彰。
码头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扬州城内大小官员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数过去估摸着至少有数十人。再一眯眼,为首者所穿常服上绣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员。
今夏撇撇嘴,这些人自然不是来迎她的,而是冲着刘相左和陆绎。刘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过五品而已,还没有能耐让三品大员亲自到码头相迎。唯一能有此“殊荣”的自然就是陆绎,虽是七品锦衣卫经历,但有个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爹,得到待遇当然不一样。
看着陆绎既不失礼数又不失倨傲地向扬州大小官员一一见礼,又见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说了几句什么。按察使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了随行,随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时便将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来,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来。
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沙修竹?还有这套生辰纲?今夏想不明白,陆绎行事完全无法猜测。
眼下看着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杨岳,低声道:“你说,那些箱子会搬哪里去?”
杨岳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按老规矩接着会有顿接风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员亦是富得流油,他脑中正猜想着待会儿会请他们上哪里吃去。
“哪里去?最好是七分阁,听说扬州七分阁的菜是原先宫里御厨所开。这时节的春笋最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江南的春笋金皮红斑,拿肥肉放在春笋上,一同入锅蒸,蒸好之后肥肉弃之不食,笋则饱沾肉汁,滑软香糯,味道叫一个好……”他叨叨着。
今夏已经浑然忘了自己之前的问题了,急道:“肥肉就丢了呀,太糟蹋东西了!”
“那肉给你,我吃笋。”杨岳倒是很好说话。
“不行,笋我也要吃。我记得你还说过有一种空心肉圆,中间包猪油,一蒸猪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没错、没错……”
两人说得直咂嘴,越说越兴奋。
而此刻,前头的陆绎已婉言谢绝了扬州知府的宴请,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现在就能开始调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连日晕船,面青齿白,其实也无甚胃口。
对于此番接待陆绎,扬州知府所秉持态度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得罪,别让陆绎回京后告自己黑状就成。于是,见刘相左与陆绎皆推辞,他也不勉强,送上车马轿,又派了两名司狱来协助他们查案,才率一众官员离开。
此刻的刘相左,头晕脚浮,恨不得立即找张不会晃的床踏踏实实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当陆绎与他相商时,忙表示自己愿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验尸首并勘探案发地点就要劳烦陆绎。陆绎倒无异议,只是为难地表示自己还需要人协助。刘相左当即慷慨表示杨程万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脏活都使得,不必有顾虑。
将杨程万唤过来,交待他们听从陆绎的差遣后,刘相左便上了轿子。
陆绎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顶轿子。轿夫稳稳当当地起轿。杨程万唤上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两徒儿,示意他们上马。
“头儿,咱们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马,兴致勃勃问道。
“北郊。”素知这两徒儿的本性,杨程万直接将她话中的“吃”字忽略掉。
杨岳思量着嘀咕:“没听说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没准是新开的。”今夏喜滋滋地夹着壮硕滚圆的马肚子,“都说江南好,你瞧瞧,连马都喂得油光发亮。”
北郊,草芽儿初发,嫩得像玉雕一般精致,燕儿低飞,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无山庄,远无村郭,今夏颇惆怅地张望四周,着实不像个吃饭的地方。她捅了捅杨岳,示意他去问问。
“爹,我怎么觉得这里像乱葬岗?”杨岳挨近杨程万,问道。
杨程万点头淡淡道:“周显已被葬在这里,经历大人要挖坟重新验尸。”
“应该有验尸格目。”
“经历大人做事严谨,要亲自验尸。”
“可是……眼看就到吃饭的档口……头儿,你该饿了吧?”
今夏不无失望,就算没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坟掘尸吧,落差着实太大了些。
杨程万瞥了她一眼:“我不饿,你们俩最好也别饿,挖坟可是力气活儿。”
今夏不敢和头儿顶嘴,扭头又与杨岳唧唧咕咕:“你说他堂堂一个锦衣卫经历,怎么连个随从都不带,存心想使唤咱们是不是?”
杨岳长叹口气:“当差这么久,我学会两个字,想与夏爷您共勉。”
“哪两个字?”
“认命。”
今夏听罢,送给他一个大白眼:“小爷偏不。”
帷轿在细雨中起伏着,陆绎闭目养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长的手指一直轻轻搭在轿窗边缘,轿帘拂动,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树旁,引路的司狱翻身下马,示意轿夫停轿。他朝帷轿恭敬禀道:“经历大人,周显已的坟就在此处。”
一轿夫忙撩开轿帘,另一轿夫已撑好油布伞候着,陆绎缓步出来,看了看那座新坟,一句废话都没有:“挖吧。”
他没说让谁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着没准是让本地司狱去挖。而杨程万就已经抬脚过去,见状,她和杨岳连忙赶上前。
“爹,我来。”杨岳忙道。
“头儿,这种粗活我们来,您看着就行。”
她从司狱手中接过铲子,没敢耽误功夫,与杨岳一人一边,一铲子一铲子刨下去,土屑飞溅,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着。
能被拖到乱葬岗的,都是胡乱了事,埋得不会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运,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这两人干活模样着实蛮得很,陆绎不得不担心哪一铲子下去把周显已脑袋给铲下半边来,正欲开口,便听今夏“啊”了一声……
“这有东西!”说话间,她已经将物件捡了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详,“是个香袋儿……”
陆绎大步过去,伸手接过来瞧,见是个藕荷色的香袋儿,上头用丝线绣着并蒂莲,娇艳动人。
“这针线活做的还真鲜亮。”今夏探着头啧啧道,“拿市面上少说也能卖两吊钱以上。”
“你接着挖吧,当心点,别伤着尸首。”
陆绎淡淡吩咐她,然后拿着香袋转身走开,行到杨程万身旁,递给他道:“杨前辈,您看看这个香袋。”
杨程万躬着背,恭敬接过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闻香气,里面应该是兰花瓣,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将香袋儿递还回去,朝陆绎道,“据我所知,周显已此行并未带家眷,或许是旁人遗落在此?”
陆绎颔首,顺手将香袋儿揣入袖中,这时候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闷响,是铁铲撞着棺木的动静。
“挖着了!要撬开吗?”今夏拄着铁铲喊过来,她饿得紧,巴不得能早点完事回去吃顿热乎饭。
陆绎仰头看了眼天色,点头:“撬开。”
棺木中的周显已葬下去已有数日,尸体必定已经开始腐烂,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着这倒霉差事,一面自怀中取了块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这才一铲子顶在棺木盖上。
杨岳与她一般,也将铲子顶上棺木盖接缝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棺木盖吱吱做响,几枚棺材钉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来,棺材被顶开个豁口,一股恶臭涌出。
尽管捂了口鼻,今夏还是被这股浓烈的尸臭熏得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赶紧手脚敏捷地跃到坑外,苦着脸直皱眉,手挥来挥去的试图尽可能驱散恶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