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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马内克正在和埃莱娜办理离婚手续的消息对路德维克来说,不啻是一个噩耗?
一个连泽马内克都不想要的女人他居然要了?
是的这就意味着埃莱娜已经毫无意义,而干了埃莱娜就更加地没有意义。这对于雄心勃勃一心想报仇的路德维克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难道这不是对他多日以来的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一个嘲弄?本来和这个女人交媾就让他恶心,如今的结局就更是让他觉得吃了苍蝇。
埃莱娜就像一件旧衣服(或者破烂)已经被泽马内克扔掉了。而路德维克竟然还费尽心机地勾引这个已被抛弃的女人。如今是他误入了这个已然被废弃的性的陷阱。
路德维克已经被这个令他作呕的骗局气得难以自控,接下来他竟然还看到了泽马内克那个新的比埃莱娜不知道要漂亮多少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缠绵在泽马内克身边。
怎样的讽刺!
路德维克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一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一个,被报应的错误。显然他应该染指的不是埃莱娜,而是泽马内克的这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假设自己勾引的不是埃莱娜而是这个年轻女人,那样他在实施报复的那一刻也不会那么恶心。
但是事已至此。他错了。错过了。已经错过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在整个实施报复的过程中没有一丝的快感,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埃莱娜竟然因为得到了他路德维克的眷顾,而对泽马内克提出的离婚请求欣然允诺。
天啊!
他路德维克的错误加上埃莱娜这个傻女人。
于是角色在这个时刻出现了转换。原来的胜利者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刚才看似受到报复的泽马内克,此刻却拥有了连路德维克都艳羡不已的“美人”。
怎样的阴差阳错。
如此结局让路德维克的报复行为顿时失去了意义。即或还有意义,这意义也被另一种由泽马内克显示出来的崭新的意义消解了。
总之在整个的关于报复的主题下路德维克黯然失色。他的那一份遗憾和叹息是可想而知的。如今他精心策划勉力为之的计划不仅已变得无足轻重,他甚至还要为他的敌人承担起一个恨不能尽快甩掉的包袱。所以对于路德维克来说,他不仅没有能惩罚他的仇人,反而成全了仇人,惩罚了自己。
大概这才是昆德拉描写关于“报复的报复”的真正用意,也是他要他的小说所达到的效果。最终的失败者不是泽马内克而是路德维克。复仇者不但没有能报复别人,反而被别人所报复。路德维克便是这样得到了那个令他哭笑不得的报应。所以复仇依然是罪恶的,是必得遭遇报应的。这就是昆德拉的观点。也是《圣经》的谕示。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一报还一报。那个被当做报复工具的埃莱娜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埃莱娜的行为也是女人对占有了她们的那些男人的某种警示:既然你占有了我,你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逃离干系!
其实这也是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阐述的问题。小号手不慎让女护士怀孕,于是小号手在小说中的全部动作线就是怎样想方设法地逃离女护士的纠缠。那么在《玩笑》中路德维克接下来的行为轨迹,便也是尽力摆脱埃莱娜的追求了,摆脱他对这个女人的那一份不怀好意的责任。
埃莱娜尽管蠢笨尽管荒唐但她却是无辜的。她怎么会知道路德维克的报复计划,更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无端卷入一场复杂纠纷的?埃莱娜是被路德维克的谎言所欺骗才落入爱情陷阱的。然而她却真的一往情深地爱上了这个利用他的男人,她愿为他而牺牲一切。但是当她一旦了然了路德维克复仇的骗局,她便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决心和这个欺骗她的男人决一死战。而来自埃莱娜的女人的报复就更加残酷了。不过这也是女人通常所采用的方式。烧了自己的船。
女人所采取的报复方式通常不直接去伤害男人,而是以她们自己的“一死”来永恒地谴责他们,让他们毕生背负罪恶。所以她们给男人造成的伤害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们要在男人的心中笼罩毕生的阴影,让那种心灵的折磨永无尽头。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们首先在物质上永远地消灭了她们自己。
埃莱娜如果不是错服了药片,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这也是昆德拉“玩笑”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路德维克的生命今后将会怎样地黯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报复到了如此报应的地步,路德维克也算是历尽沧桑了。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人性的丑恶。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地不能够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由此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应该也已经到了那个人性的极限,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 ……
——顺便说一句,昆德拉总是喜欢把一个拼命追求某个男人的女人背后,置放一个热烈追求这个女人的另一个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莱娜拼命追逐路德维克,而埃莱娜的那个男助手却始终深爱着她。譬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电视台的一位男同事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记者伊玛居拉塔深深倾慕着那个政治家贝尔克,而真正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男人却是她的搭档。而且这个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会被昆德拉描绘成一个记者,或者其他新闻媒体的工作者。而这个女人背后默默爱慕着她的那个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这种三角关系的结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记者追求的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女记者,并且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摆脱她。于是这个女人绝望,绝望而至轻生。譬如埃莱娜选择了吞服安眠药片,而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则选择了溺水身亡(她不会游泳。所以选择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让她毙命。所以又是一个讽刺)。那个被她们所苦苦追求的男人总是最终弃她们而去,而站出来保护她们并给与她们慰籍的,又通常是那些她们过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随着她们的那个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说中重复这种人物关系?他难道就不怕被别人批评这是自我的重复,是一种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征候?但是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在昆德拉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干脆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未可知。所以这种人物关系的三角设置才会反复在他的小说里出现。他并且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这种爱情关系尽管是三角的,但却不是激烈对抗的,而是不断向前追逐的。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关系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脱式的。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现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还是昆德拉来得超脱并且轻松: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便顶上来,说好吧,我爱这个女人。于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从此相安无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在这个大大的间奏之后,我们几乎忘记了主题。那么只好将刚才的最后几句话照搬过来,以提醒我们的思维——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政治。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
但泽马内克身边已另有新欢还是深深刺痛了埃莱娜,接下来路德维克为了报复而占有她又抛弃她更是让她伤痛欲绝。在来自情感方面的(严格说是来自男人方面的,来自男性作为统治阶级的社会的)异常沉重的双重打击之下,埃莱娜几近崩溃。作为职业女性的埃莱娜,一直把情感尊严看得至高无上。于是当这个几乎占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严被亵渎之后,她对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极限,她的反弹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埃莱娜开始复仇。不是以伤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结束自己的方式。
不过埃莱娜的报复看似伤害了自己,其实那也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某种无力的控诉。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起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杰出的女演员阮玲玉,以及她的那个震惊了全国的自杀。阮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她已经对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信念几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个一个的男人都在伤害她欺骗她,那么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女人们选择了以死亡来反抗那个让她们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们的死亡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演化为社会的事件,那么她们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实现了。尽管这或许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之所以去死是因为她们痛苦至极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她们的死亡无疑是个体的,但涓涓溪流终会汇成惊涛骇浪!
埃莱娜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更不会以此作为一种报复的手段。这个女人尽管愚蠢,却不恶毒,更不会在绝望中老谋深算。她只是觉得这种被欺骗进而被抛弃(被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两个男人所欺骗所抛弃)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于是她觉得伤痛欲绝无路可走。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结束生命(她当然不会有路德维克那样的算计,把所有人生的苦难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埃莱娜确实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杀却客观上成为了对那两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声讨和惩罚,甚至是对他们丑恶灵魂的永恒的审判(如果埃莱娜自杀成功的话)。
这一点被充分地表现在了路德维克的恐慌中。当他接到了埃莱娜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他读到了埃莱娜的那字字血声声泪:“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对你说永别了……”埃莱娜的如此决绝果然报复了路德维克,以至于这个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埃莱娜自杀的那个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维克真的害怕极了。那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他终于占有了埃莱娜的那如愿以偿的喜悦。埃莱娜的遗书不仅让路德维克看到了这个女人的悔恨和失望,还听到了那个来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一个供您用来实施报复的生命的消失,将会让您的后半生永远被纠缠在那永无尽头的罪恶中。
幸好埃莱娜的报复没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维克的报复没有成功一样,整个过程不过是早就有了结果的被小说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埃莱娜因为误将轻泻药当做安乃近服用而使她死里逃生(又是一个“玩笑”)。在这个她已然视死如归的行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泻的某种折磨。而路德维克的恐惧却是致命的,因为他恐怕只能在罪恶和忏悔中了此残生。
这就是昆德拉从报复到报应的整个过程。
报应是存在的。无论是在宗教教义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中。
不过昆德拉的报应是轻喜剧。
而他的最有创意的地方,就是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化为了“玩笑”。 昆德拉的乡愁 昆德拉的乡愁
许均先生新近翻译出版的《无知》,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小说。所以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种翻译文本,《无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部彻底陌生化的文本,读过能够让我们了解昆德拉的种种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