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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转头望了太傅一眼,很诚恳地说道:“于情于理,我此时都应该回城祭拜一番才能心安。”
太傅眸子里还有隐藏不住的悲伤,他此时满心想着回城叩灵,不及多想,加上范闲主动提出去祭拜,也让他有些安慰,所以便允了此请。不料此时鸿胪寺少卿卫华却凑到了二人身边,行了一礼后沉声痛道:“先生离世,天下同悲,只是太傅大人,范大人,使团日程已定,仪仗已起,是断然不能再回城了。”
片刻沉默之后,范闲举目望向上京城那座青灰色的城廓之中,似乎能看见那处上方的天空里,飘荡着某些淡紫色的光芒。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对着城中的方向深深弯腰,一鞠到地,行了个外门弟子之礼。
太傅微惊,知道范闲行弟子礼,足以平去年的那樁风波余息,以尊崇之举定庄大家之碑,内心深处稍觉安慰,在旁回了一礼。
礼炮声响,却不知道是送行还是在招魂,碎纸片满天飞着,微微刺鼻的烟味一须臾功夫便消散无迹,便有若这人世间的无常。
使团的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沿着官道向着西方而去。车队后方的北齐众臣看着南朝的车队离开,看着那辆沉重的载书车也随着离开,不由齐声一叹,旋即整理衣着,满脸悲戚地回府换服,赶去庄大家府上,想来此时太后与陛下已经到了,谁也不敢怠慢,而太傅大人与几位庄墨韩一手教出来的大学士已经是哭的险些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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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继续前行,当上京城的雄壮城墙渐渐消失在青山密林之后,便来到了上京城外的第一个驿站,依照规矩,回国的使团与送亲的礼团一大批人,要在这里先安顿一夜,明日再继续前行。范闲缓缓从马上下来,往前走去,路过那辆装书马车时忍不住偏头望一眼,却忍住了上去的欲望。
他走到那辆涂着金漆,描着红彩的华丽马车外,躬身行礼,很恭谨地问道:“已至驿站。请公主殿下歇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里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请大人自便吧,本宫想一个人坐会儿。”
这是范闲第一次听见这位大公主的声音,听着那声音有些微微嘶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然后看见马车车帘掀起,一位宫女红着眼睛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殿下有些不舒服,范大人请稍候。”
范闲关切问道:“殿下千金之身,自然难忍长途跋涉,多歇息也是应该。”
宫女看了这位南朝大人清秀的面容一眼,不知怎的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轻声说道:“公主曾经受学于庄大家,今日得了这消息,所以有些伤心。”
范闲这才明白了过来,投向马车中的目光不免带了一丝同情。这位公主看来并不是位骄纵人物,感念师恩才会哭泣不止,只是庄墨韩逝于城中,公主身在车中,竟是不能去祭拜一番,身在帝王家,果然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向那位宫女嘱咐了几句,又唤来虎卫与使团的骨干成员,安排了当下的事宜,才单身走入了驿站。
驿站知道送亲的队伍与使团要经过此处,早就打理的无比清净,各式用具俱是按照宫中规矩办。范闲稍稍检查之后,便穿过了正室,悄无声息地出了后门,身形消失在驿站方后那一大片高过人顶的高粱地中。
片刻功夫后,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进入了驿站,礼部临时派来的官员们忙的不亦乐乎,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范闲的去向。
而在驿站外面,却有两辆马车没有下来人,一辆是大公主的车驾,大家都知道这位殿下在伤心,自然不敢去打扰。而对于北齐官员来说,另一辆马车里,是那个外面俊俏的恶魔,更加不会去理会,只有范闲专门留下的虎卫与监察院官员十分警惕地守在这两辆马车四周。
后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一只看上去无比白皙冰冷的手招了招,车旁的监察院官员马上走了过去,附在帘角低声问道:“言大人,有什么吩咐。”
车帘一角里,出现的是言冰云那张英俊却显得格外寒冷的脸,只听他轻声说道:“大人去哪里了?”
能让他称一声大人的,在使团中只有范闲一个人。那位监察院官员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属下不知。”
言冰云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犹豫半晌后,终于轻声说道:“这一路上,有没有一个喜欢穿着淡青色衫子的女人跟着车队?她喜欢骑一匹红毛大马。”
监察院官员摇了摇头,言冰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帘子放了下来。确认了那位沈大小姐没有冒险来看自己,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轻松之后,又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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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粱地的外面,是一座孤单单的亭子,亭旁是早已废弃多年的古道,古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亭子里站着两位姑娘。
一阵风过,高粱地微微一乱,范闲从里面走了出来,缓步迈入亭中,双眼柔和看着那位丰润无比的姑娘家,轻声说道:“想不到一入上京后,能真正说说话的时候,却是已经要离开了。”
司理理对着他微微一福,声音略有些颤抖:“见过大人。”
范闲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了在旁边的海棠一眼。海棠笑了笑,将双手插入口袋之中,脚尖一点亭下有些碎裂开来的地面,整个人已然飘身远离,将这亭子留给了这对关系奇特的男女。
海棠一出小亭,范闲脸上的柔和之意顿时消散无踪,他望着司理理正色说道:“入宫之后,一切都要小心一些,太后不是简单角色,你们想瞒过她,不是那么容易。”
司理理看了他一眼,眸子里渐渐多出了一丝温柔的缠绵意味,软绵绵说道:“就只是要我小心些,没有别的话要说?”
范闲笑了笑,却没有上前去抱住她那孱弱的肩头,说道:“你既然坚持留在北齐,又何必如今又想软化我的心意?莫非你们女子都以挑弄我们这些浊物的心思为乐?”
司理理淡淡一笑,全不似在海棠面前那种柔弱模样,说道:“大人还不是如此?小女子虽然坚持留在北齐,但您抢先这般说,莫不是怕我要求你带我回京都?”
范闲瞳子里闪过一丝戏谑,说道:“姑娘将来说不定是北齐后宫之主,何苦跟着我这等人打混。”
司理理也笑了起来:“能在宫中有处容身之所便是好的了,哪里敢奢望这么多。”
范闲摇摇头,忽然开口说道:“理理,你与这天下别的女子有些不一样。”
司理理喔了一声,旋即平淡应道:“或许是因为理理自幼便周游天下,去过许多地方,比那些终日只在宅中呆着绣花作诗的女子,总要放肆些。”
范闲沉默着,知道她这话说的确实有道理,在当今世上,一般的女子只有枯坐家中的份儿,没有几个人会有司理理这样的经历,有海棠这样的自由度。他转头望着海棠消失的方向,语气有些严肃说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依然要告诫你,不要低估那些看似老朽昏庸的人物。”
亭子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滞了起来。许久之后,司理理深深一福,将头低着,几络青丝在风中轻舞,柔声说道:“或许大人不信,但理理确实欢喜与大人在一处说话,就像来时的马车中一般。”
范闲望着她,不知道这个女子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司理理微微一笑,美丽的容颜显得媚妍无比:“大人,理理很感谢您在途中替我解毒,这句话……是真的。”
“我不是陈萍萍。”范闲说道:“我相信就算是利益上的纠结,也可以用一种比较和缓的方式来达成,而且我也不希望北齐的皇帝因为你的缘故中毒……当然,如今看来,陈萍萍这条计策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希望。”
司理理双颊微红,知道面前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男子已经猜到了某些事情。
范闲继续轻声说道:“姑娘日后便要在宫中生活,身份日尊,监察院的手脚再长,也无法控制你,所以你与我之间的协议是否有效,就看你我的心意了。”
司理理认真说道:“请大人放心。”
范闲看着这美丽姑娘的眉宇,忽然有些恍惚,略定了定神之后才说道:“你在北方等着消息,注意安全,我估计你家的仇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帮你报了。”
司理理霍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范闲。范闲没有理会她眼中的惊喜,自袖间取了张纸条给她,说道:“通过这个人与我联系,记牢后把它毁了。”
范闲忽然微笑说道:“我可以允许你放弃我们之间的协议,但我不会接受你出卖我。这个联系人是单线,你就算把他卖给北齐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你最好不要冒险。”
看见这位年轻大人那有些怪异的甜甜的笑容,司理理却是心头微凛,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赶紧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范闲沉默了少许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有哪一天你不想留在北齐皇宫之中,通知我,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谢谢大人。”司理理柔弱不堪地低首道谢,这声谢终于显露了一丝真诚与不舍,因为她知道这声谢之后,自己便要离开了,微带黯然之色说道:“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每思及此,理理不免肝肠寸断。”
说完这句话后,司理理便毅然转身离开了亭子,只留下后方深深皱眉的范闲,还在思索着肝肠寸断这四个字所隐藏着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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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辆马车渐渐沿着废弃的古道离开,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拳击打在亭子的柱子了,发出啪的一声。离亭日久失修,早已摇摇欲坠,此时挨了范闲一拳,更是咯咯作响。
一个身影从亭上飘了下来,不是海棠还是何人?海棠姑娘轻轻落在范闲的身边,苦笑说道:“朵朵可没有偷听到什么。”
“如果你在偷听。”范闲说道:“我会变成哑巴。”
海棠微笑说道:“范大人这便要离开大齐,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范闲想到了京都家中的妹妹,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我想用不了多久吧……你那位声名显赫的老师去了哪里?”他忽然转了话题,“来了北齐一趟,却没有拜访这位大宗师,实在是有些遗憾。”
海棠想了想后,决定不隐瞒这件事情,轻声说道:“在南朝使团入京之前三天,老师收到了一块木片,就离开了上京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太后与我在内。”
“在上京的这些天里,你帮我隐瞒了许多事情。”范闲眼睛望着古道尽头的那株荒野孤树,“这我确实要谢谢你,所以……关于北行的货物问题,目前我是在和长宁侯与沈重谈,如果你那位皇帝陛下需要向我借银子,就必须把沈重解决掉,这个人看似普通,实际上是很厉害的人物。”
海棠沉默半晌后说道:“这是你我二人间的秘密。”
范闲看着她那双明亮无比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那位大舅哥,我还真很少看见纯粹的傻子。你以为我们之间的秘密能瞒住多少人?朵朵,此次北齐之行,你明里暗里帮了我不少忙,不要以为你那位大师兄不会察觉。”
海棠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你与皇帝准备从太后的阴影下摆脱出来,那么就不能仅仅指望宫廷里的争斗,也不能仅仅指望我这个外人提供多少资金,北齐毕竟是当世大国,如果想全盘掌握,没有几年的功夫,是搞不定的。”
海棠翘起唇角笑了笑:“我想范大人可能误会了什么。”
“噢?”范闲笑了笑,“你在担心什么呢?”
海棠似乎在说另外一个话题:“我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庄墨韩死了。”
庄墨韩门生遍及天下,极得世人尊崇,除了去年那樁事外,道德文章竟是无一可挑剔处,就连海棠也是极为敬重这位老人,但她今日一直在京郊等着使团,所以并不知道老人离世的消息,此时听见这消息,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一丝震惊和几分悲伤,不知如何言语。
一时间,离亭之中凭空多了几丝凄清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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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还是范闲打破了沉默:“肖恩死了,庄墨韩死了,当年的大人物都会逐渐老去,逐渐死去,就算你是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但我想,你对那一天应该也是有所准备。”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大人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我很能理解,年轻人想当家作主的强烈欲望。”
海棠笑了笑,稍稍驱散了一下乍闻庄大家死讯之后的黯然:“为什么很多沉重的事情,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就会显得轻松了许多?为什么许多阴暗的东西,一经您的阐述,便马上变得光明无比?”
“因为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