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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刺杀之后,陈萍萍曾经笑着说,准备让五竹看一出戏,结果没有看到。
什么戏?皇帝变身大宗师的戏?看来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辛,终究还是被皇帝最亲近的老跛子猜出了些许。但他为什么要让五竹看这场戏?
五竹开始思考。他有很多话想问皇帝,可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千头万絮,总是抽不出那一丝来。而且此时的大东山,并未真正平静,苦荷和四顾剑虽遭重创,可毕竟他们没有死,以皇帝的性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自然不会留下任何遗漏。
所以五竹中断了思考,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他这一步,让场间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害怕和惊恐。这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虽然没人知道是谁,但先前几位大宗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级师的绝代高手,在此刻状况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师包括皇帝在内,都会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真正有动静的,却是古庙深处,废墟尽头,遮盖住四顾剑的那道黄布。那道黄布忽然间动了起来,似乎有人正试图在黄布下站起来!
断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体,难道四顾剑还能站起来?难道大宗师的身体真的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处。所有人都随着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处,苦荷也不例外,然而这位国师只是微涩地笑了笑。
黄布被人用力撕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从布下钻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将黄布撕成布条。他的脸上一片坚毅沉着,虽然满布着鲜血,却没有一丝惊慌,虽然不停咳嗽,但没有中断手中的动作。
大东山顶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还有远远超出尘世凡畴的强大人物盯着他,可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着头动作。他不是四顾剑,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认定一件事情便会去做,而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阻止。所以他身为剑庐弟子,却应范闲之命,在山门处力抗叛军。他被叶流云一手击飞数十丈,却依然奋勇地爬到了山顶。
他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然而却看见了自己的恩师被人砍断了右臂,击倒在地。
于是他站了出来,撕开黄色的布条,将断臂重伤后的师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条紧紧地绑在身上,右手啪的一声砍断一根倒地的细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旧庙宇的门口,面对着山顶上的所有人。
四顾剑伏在徒儿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凄惨的大洞,鲜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地。
他的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容,笑容里却是无比快慰,因为他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儿身上。
浑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着浑身是血的师父,黄色的布条瞬即被染成鲜红之色,他的手中握着细细的梁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只是狠狠地盯着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
意思很简单,他要背四顾剑下山,谁要来拦?
……
……
在后世的说书人嘴里,大东山上这一场惊动天下,波及后世的围杀之局,充满了太多的诡变,杀伐。参与此事的人们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说将起来是格外地兴奋激动,每每连说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
然而这三天三夜里所讲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在这一秒钟内,庆帝暴然出手,叶流云重伤,苦荷与四顾剑已无生路。
所有的说书人都遗忘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东山之局结尾时的真相,二来是当时的十三郎与这几位大宗师比起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
虽然庆帝损耗了极大的精气真元,然而以大宗师的境界,如果此时要杀王十三郎,只是举手之劳。
可王十三郎这个小角色依然不惧,愣愣狠狠地盯着庆帝的双眼,手里紧握着细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随地拾起的木棒,给庆帝一记闷棍。
腹部一片大创的叶流云,盘膝坐在庆帝身旁不远处运功疗伤,看着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丝赞叹意味十足的微笑,叹道:“好一个年轻人。”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妍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的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
“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他拣得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的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日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的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
……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的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的大宗师,又算什么?
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因为以他的性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
……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日的煎熬。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得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爷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五竹抬起头来,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时日没有称呼范闲为少爷了。
庆帝面色平静,并没有一丝恼怒。他知道老五当年和叶轻眉在东夷城的时候,和四顾剑有些旧谊,至于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还在苦荷门下。
不过那两位大宗师已经废了,马上便要死亡。庆帝并不担心什么,平静看着五竹说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没有记起来,那个人是你。”
那个人自然是当年曾经练过上下两卷无名功诀的人,在范闲小的时候,五竹便曾经对他说过,只是却不记得是谁曾经练成,今日他才想起,原来是庆国的皇帝。
五竹脸上的黑布显得格外挺直:“再见。”
最后这句再见,五竹是对着盘膝疗伤的叶流云所说,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铁钎,平静地走向了石阶,开始下山。他没有和皇帝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对身后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旧庙宇表示告别,便再次消失在石阶上。
……
……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山顶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站着。今日苦荷与四顾剑必死无疑,多年大计得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便要以此发端,然而皇帝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的神采,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接着天穹上的日头与微湿的海风,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人在高处不胜寒。如今的天下再也难以找到与他并肩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瞬间,都会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山顶上活下来的人很多,随同祭天的官员竟还有大部分活着,庆庙的祭祀也活下来了一大半。宗师战虽然玄妙无比,但却异常强大地控制在一个完美的范畴之内,除了最后的那一记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庙宇。
直至此时,山顶上的众人才从震惊中摆脱出来,虽然以他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楚,刚才的那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四顾剑的剑眼看着要刺入陛下的身体,紧接着却是四顾剑的身体像块废石一样被击了出去。
但他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实,皇帝陛下胜了,而且胜的异常彻底,什么阴谋诡计,在陛下的实力面前,都显得那样弱不禁风,庆国的将来,必将如同此时山顶上空的红日那般,永不沉没。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水,带着狂喜,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岁声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对第一个站起身来的姚太监轻声说道:“通知山下,开始……动手。”
“通知院长,开始发动。”
“是。”
“密旨发往燕京,令梅执礼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宋境,令大将史飞持先前诏书密至沧州征北营,接受征北军。”
“是。”
“通知薛清,着择能吏若干,赴泺州……告诉他,朕会在侯咏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没有被今日的大胜冲昏头脑,而是冷静地发布着一道一道的命令。给陈萍萍的消息必须是最早的,而征北军必须控制住,至于东山路……
姚太监一面低头应着,一面心头发寒。围困大东山这般险恶的事情,如果东山路不知情是绝然说不过去的,只怕侯总督早已经与长公主有所勾结。
看来庆国开国以来第一个横死的总督,便要落在侯咏志身上,而整个东山路只怕要被陛下从上到下血洗一遍,难怪陛下要让薛清不远千里,从江南派去良吏。
极其沉稳而有条理地布置下这一切,庆帝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然后走到了叶流云的身前,极为恭谨地躬身一拜:“辛苦流云世叔。”
不等叶流云回礼,他已经直起了身子,望着场间早已经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发怔。洪四痒便是死在了那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少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当得起庆帝一礼。
场间一片狼狈,然则内廷准备的事物颇多,姚太监领着那些双腿犹在发软的官员,从未倒的厢房内搬出一些物事,开始抄写,开始印玺,陛下行玺已经被小范大人带走了,但陛下的随身印章还在,既然是密旨,随身印章自然更为有效。
大雨初洗后,东山迎日青,几只白鸽咕咕叫着飞离了山顶,在碧蓝的天空里掠了几圈,便向着庆国的四面八方飞去。只是它们带去的并不是洪水退去后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强大君王意志的传递。
大东山平平的山顶,一直平静到此刻,却忽然间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没有震起任何沙石,却震起了些许水花。整座山顶中间一片地带,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锤击实一般!
大宗师之战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它的可怕与恐怖。实势相交,挤压而成的真元渗入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