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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6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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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范若若平静的面容,重伤后的皇帝陛下微微眯眼,似乎也感到了一丝诧异,平静问道:“这些都是安之教给你的?”

范若若专心于刀,根本不理会皇帝的询问。庆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来越浓了,问道:“你似乎并不怎么畏惧朕?”

这时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钢珠,还处置了一下伤口处的残余铁砂,才轻声应道:“陛下是个病人,若若只是担心陛下会承受不住这种痛,会扰了医治。”

“放心吧,当年沙场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将多了。”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缓缓说道:“朕这一生,所经历的伤痛,比这个要激烈得多。”

这句话自然指的是当年第一次北伐,庆帝体内经脉尽碎,所经过那一段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漠然说道:“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倍于那个阉奴的身上。”

此话一出,范若若手中的刀尖未颤,身体却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莫想着稍后替那个阉奴求情,你有这心思,便是大罪。”

“靖王那个废物,宜贵嫔,宁才人,胡舒,叶重他女儿认范闲为师,宫典一向欣赏那小子,依晨也来了……”皇帝的面容平静,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是他的妹妹。朕很好奇,什么时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会和那小子扯上了关系。”

“那是陛下赐给他的。”事涉范闲,范若若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手术刀,平静地看着皇帝,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血水从皇帝赤裸的上半身往外渗着,然而这位大宗师帝王却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生命的流逝。

“朕却极为鄙夷这种担心,他是朕的亲生儿子,难道他会为了一个奴才反朕不成?”

红烛微摇,宫灯却长明。范若若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着什么,撕扯着什么。

第九十九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一)

庆国官方衙门都可以用来收押囚犯,而在京都里,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从京都府衙门算起,庆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权的衙门竟然多达七处。而真正那些牵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夹壁,以及监察院的大狱之中,这便是百姓们视之若深渊,说书故事里总会出现的所谓天牢。

而自从监察院建成以后,这个直属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在朝政里扮演了极为强大阴森恐怖的角色,被缉拿的高级官员往往被监禁于此,那些身有绝艺的厉害人物也被长年锁于此间地下,此座大狱层级渐渐凌于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牢。

天牢就在监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阴森建筑的正门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个墙角,便能看到那两扇沉重至极的铁门,而监察院内部,自然也有直通此处天牢的密道,只需要从监察院方后那座大坪院往后走,过了一扇小门,便可以直抵。

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监察院大狱,所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负责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极严,根本不担心会有劫囚之类的事情发生。

随着甬道往下,空气越来越凝滞,灯光越来越昏暗,虽然下方也有不错的通风设备,但这数十年的阴污气息交杂,总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怖和窒息的感觉。

沿着甬道下到最深处,穿过几层寻常的槛房,便到了监察院最下方的几间牢舍。这里的看守最为森严,而今天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负责看守天牢的七处官员们表情异常复杂,而且整座大狱里充斥着院外的高手。

比如禁军、定州军方面的高手,比如内廷的高手,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通向最下一层的单独道路两旁,有四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察觉到对方身体里流动的强大气息,这四个人是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派过来的。

刺君钦犯陈萍萍,此时就被关押在监察院大狱的最下一层,或许就连这位了不起的恐怖人物,在设置这座大狱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关进来。

皇帝将陈萍萍还押监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宫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的夹壁处,所存的心思异常清楚,如果监察院真的垂怜自己这位老院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去,那么留在这座大狱里,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监察院众官员的心思。

如果世间有敌人,那便让他们蹦出来得更早一些,更高一些。自信如庆帝,从他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开始,就是按照这种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的大东山之围,京都叛乱,无一不是如此。这种自信到狂妄,多疑到类似诱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个身兼两种人间顶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没有想到监察院心头的幽火被临近死亡的陈萍萍,用一根手指头便烧熄了,所以留驻在监察院外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没有派上用场,强行进驻七处天牢的那些高手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也还没有发现监察院叛乱的丝毫迹象。

地底湿暗,然而所有的石阶墙壁上都没有青苔的痕迹,看来监察院七处对此间的打理非常用心。淡黄的特制明油火把,在大狱最深层的牢舍外燃烧着,将如幽冥一般的黄泉之地照耀得清清楚楚。

最下一层,只有两间囚室,乃是生生从地底花岗岩上开凿而成,墙壁背后不知深几许,厚几许,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铁门,较诸天牢门口的那两扇铁门,也不会轻薄多少。

这是庆国最阴森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被关到这里,从监察院修建这数十年算起,这地底最深的黄泉一层房间,也只关过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肖恩,被生生关了几十年。

而今天,陈萍萍也被关在了这里。

……

……

囚室的铁门并没有关上,火光照耀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内的所有布置。一张床,一盆水,些许物事。并不是如人们想像的那样,只有杂草老鼠污泥,相反,这间囚室极为干净,只是过于干净简单了些,甚至连蟑螂都看不到一只。

陈萍萍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吸着,双目紧闭,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搭在他的脸旁,胸腹处的伤口虽然早已被太医包扎治好,但是流血过多,让这位老人的脸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他的呼吸似乎极为吃力,每一次吸气,都会让他显得有些干瘪的胸膛如老化的机器一般,挣扎数下,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在囚室之外的长木凳上,依次坐着四个人,言冰云,贺宗纬,太监,太医。

这四个人会一直看着这位老人,保证对方不会死去,保证对方不会逃走,保证对方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半昏迷临近死亡的状态,一直熬到明日开了朝会,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万民目光注视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的怒火。

言冰云面色微白,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老人,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贺宗纬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怎么担心,此时监察院天牢已经完全被军方控制,就算监察院内部有什么不安定的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没有领导者的情况下杀到最下面这层,想把陈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陈萍萍垂死的身躯,贺宗纬的眉头皱了皱,感到了一丝凉意。这件事情的开头,是因他对范闲的忌惮而起,这件事情的结局,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的心思微微迷惘而凛然,不知道自己在这条黑洞洞的道路上继续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头,就算到了头,会不会就像面前这个老跛子一样,依然没有办法落个全尸的下场?

但贺宗纬必须走下去,从皇帝陛下看中他,让他站在范闲的对立面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退了,所以他才会在宫中惊呼了那一声,务求将陈萍萍和监察院的罪名坐实,如此方能令不日后归京的范闲,因为陈萍萍的惨酷死亡,而发疯。

庆国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大人物们现在都在担心范闲发疯,然而贺宗纬却希望范闲发疯。如果范闲真的凉薄如斯,在皇权之下,根本不在意陈萍萍的死讯和监察院所遭受的羞辱,那么他依然将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这样一位狠毒冷漠、绝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贺宗纬想面对的敌人,贺宗纬只希望范闲是一个热血犹在的年轻权臣,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脸,而只有这样,他站在陛下的身后,才有可能获得一世的荣华富贵。

便在他沉思难止的时候,言冰云忽然开口说道:“贺大学士,不知道外面那四个人是谁。”

贺宗纬看了言冰云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说的是那四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神秘人物,这四个人手持圣旨,权限竟是比禁军还要高一些,专门负责看守陈萍萍。谁也不知道皇宫里忽然从哪儿又冒出了这样四个高手,贺宗纬也不知道,然而他看着言冰云,心里却开始盘算起别的心思。

当年陛下为朝廷换新血,七君子入宫,各得陛下慎重嘱托,除了秦恒因为家族叛乱缘故,惨被黑骑银面荆戈挑死之外,其余六人,已经渐渐在朝堂上发光发热。这些年轻的大臣,毫无疑问是陛下为将来所做的准备。

在这六个人当中,贺宗纬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隐然为首。然而今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贺大学士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和隐隐畏惧。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这样,擅于选择强大的阵营,并且善于掩饰自己,一旦需要动作时,却格外心狠手辣的角色。而今日陈萍萍刺君,言冰云却是早在监察院内部做了极多应对的手段,这个事实让贺宗纬感到了一丝震惊,发现这位小言公子原来也是位天性凉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显,对方对于此事,比自己的了解更要多,换一句话说,陛下对此人的信任隐约还在自己之上。

言冰云没有注意到这位当红大学士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眼神复杂而平静地看着囚室里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为庆国殚精竭虑,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间也曾在沙场上拼命厮杀,不知负了多少重伤,这些年半身瘫痪,气血不通,这种种事由加在一处,让这位庆帝第一谋臣老得格外的快,如今这满脸皱纹银发的模样,显得格外苍老,体内的生命真元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含忿出手,虽然身受重击之余,犹自控制着力度,可是那一记青瓷杯也已经断绝了陈萍萍的生息。不用太医说什么,言冰云也能判断出,老院长的寿数已尽,若不是有宫里的珍贵药材提着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开法场,老院长便会告别这个人世间。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黯然。

便在此时,一直昏迷的陈萍萍身体忽然动了动,太医赶紧上前为其诊脉。过了许久,陈萍萍十分困难地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干枯的双唇微翘,不知为何,竟是笑了起来。

陈萍萍的眼神很浑浊,已经没有什么光彩,他看了言冰云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云也看了他一眼,同样十分冷漠。

……

……

山中不知岁月,地下亦不知岁月。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那些明油火把还在不惜生命地燃烧着。监察院天牢里一夜未睡的人们,在度过了最紧张的黑夜之后,都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疲惫之意。

贺宗纬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却看见一方石壁,这才想到自己此时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时,囚室后方的石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这些脚步声,宣旨的小太监来到了囚室外围。

贺宗纬面色一肃,太医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监表情一紧,言冰云却依然是面无表情。负责看管钦犯陈萍萍的这些人们知道——

时辰,终于到了。

……

……

东方一抹红日已然跃出云端,和暖地照耀在庆国京都所有的建筑之上,行出天牢的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识里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紧张,最后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无论是贺宗纬还是言冰云,以至那些负责看防的禁军,都感到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贺宗纬轻轻地挥了挥手。在数百名全身盔甲的禁军拱卫之中,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天牢的门口。仍是躺在担架之上的陈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云眯眼看着那边的煌煌皇城,知道朝会已经开了,那些各部的大臣们,想必正在太极殿里义愤填膺地痛斥着陈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们准备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终于有机会套在了那条老黑狗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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