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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以少年诗仙之名出使北齐,沿途追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见海棠朵朵,怎么可能忘记?
范闲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便是那双薄薄的嘴唇都显得有些黯淡。体内的伤势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压碎的经脉依然千疮百孔,没有真气护身,这连日来的奔波和劳累以及车外的严寒,终于让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的羊皮裹住他的身躯,只露出一个头来,车厢里生着一个小暖炉,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热气。范闲眯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桥那边北齐的土地,轻轻地呵出一口热气,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与皇帝陛下正面交手,范闲已经发挥出了他此生所能到达的巅峰实力,然而依然被一指击垮,体内经脉碎得太厉害,以至于小周天里蕴藏着的天一道自然真气,也被迫散于五脏六腑之中,根本无法凝结起来,唯一能够有些用处的,似乎还是苦荷留给他的那本神秘小册子,只是天地间的元气太过稀薄,似这般修复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过了雾渡河,不远处便是北海。体内经脉尽碎,范闲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当年他体内经脉尽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细心的照料和治疗,只是今次伤势更重,海棠也不知道从京都脱身没有。
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影子的安全,因为他了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扎,不论用什么身份,他们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得无比滋润。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样,他们二人虽然是天底下顶尖的年轻强者,但终究没有专门研习过这些求生的本领。
京都方面的消息,范闲知晓的并不多,在言府假山里躲着的时候,言若海老大人还会每日给他讲述一下京都的近况,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经醒了过来,然而出京之后,他与王启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动地切断了与监察院旧属以及天下各方属于范闲控制势力的联系。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范闲与陛下达成协议中的一环,范闲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会对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动与这些人联系,反而不妥。
寒冽的风从窗外灌了进来,范闲眯着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没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气居然还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担心过些日子的神庙之行,以自己如今这副孱弱的身躯,怎样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
范闲将手脚全部缩进厚厚的羊皮里,疲惫而憔悴地倚窗靠着,任由雪花击打在自己的脸上,静静看着桥那头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里,提着花篮的花姑娘就这般静静地站着,如果此时她在身边,或许神庙之行,要轻松许多吧。
天遂人愿这四个字似乎说的就是范闲眼下的情况,范闲看着那处冬林里忽然出现的身影,看着在那片白里出现的花色,不禁觉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该吃药了。”马车行过了木桥,稳稳地停好,王启年搓着手钻进车厢,将暖炉上面一直温着的药汤盛了一碗,端到了范闲的面前,先前他听到了范闲的几声咳嗽,心里有些担心。
范闲从羊皮里伸出手来,笑着指着窗外远处的冬林下,说道:“药在那儿。”
……
……
令范闲感到惊喜的是,与海棠一处在雾渡河等着自己的还有……王十三郎。与在太极殿前行刺皇帝时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坚定的身影从海棠身后闪了出来,安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车帘一掀,雪花飞入,范闲看着这两个生死之交,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你们跑得比我还快。”
“我们出京比你晚。”海棠将厚棉袄上的冰碴拍打掉,坐到了范闲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个月在京都里的遭逢,姑娘家脸上重逢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说道:“听说后来由于你先逃出了京都,南庆朝廷搜缉的力度弱了下来,我们才有机会。”
范闲点了点头,咳了两声后说道:“活着就好。我们几人之间也不用再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京都那事儿,本来就和你们那两个老怪物师傅脱不开干系,要说谢,终究还是你们应该谢我。”
海棠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脸,摇头笑道:“本以为经此一役,你总要成熟些才是,没料着还是这般喜欢说笑。”
“成熟?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焕发了些青春的味道,怎么可能抛弃。”范闲笑着应了一声,转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从王十三郎进入范闲眼帘的那一刻起,范闲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十三郎的身体有些问题,被皇帝陛下击伤的右臂似乎始终无法复原。
一名诚心诚意诚于剑的剑客,执剑之手却成半废之态,毫无疑问这是极其致命的打击,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轻声应道:“你家老爷子的真气太霸道,我右臂的经脉筋肉全部被绞烂了,根本没有办法治好。”
“在路上我试过,但是效果很一般。”海棠朵朵忧虑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这一路上两位大宗师最疼爱的弟子相伴突围,已经极为相熟。
范闲咳了两声,平静说道:“我来看看。”说完这句话,他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王十三郎的脉门之上,紧接着单手如龙爪出云向上,仔细地捏划了一番王十三郎无法用力的右臂,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说道:“我这辈子受过很多次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在上京城买些上好的金针,我来试试……”接着他转过身来,用拳头堵着嘴唇用力地咳了两声后喘息着说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把天一道的法门传给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天一道真气对于修复经脉伤势有奇效,虽然是青山一脉不传之秘,但海棠当年就曾经私传给范闲,此时用来挽救王十三郎的剑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从范闲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错的讯息,纵使他是位外物不系于心的壮烈儿郎,此刻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伤能治好?”
“不见得,但总得试一试。”范闲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帘,说道:“至少吃饭应该是没问题,不过如果你想重回当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够……我劝你现在就开始重新练左手,左手好……要知道当年有个叫荆无命的就是以左手出名,当然他右手藏得更深,如果你能把两只手都练成,那就厉害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静一笑,说道:“那我先练左手,以后有时间再练右手。”
海棠朵朵静静地看着闭着眼睛,满脸苍白之色的范闲,心里不知道生出了多少异样的情绪,这些年来她与范闲相见少,别离多,但两人间从来不需要太多的话语,便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然而在此时此刻,海棠朵朵却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范闲了。
京都皇宫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惊地发现,如今的范闲已经隐隐然超出了世人所认知的九品上境界,稳压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头,只看他能与庆帝正面交战数回合,并且能让庆帝受伤,便知道范闲如今的实力到达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层次。
“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海棠问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范闲却马上听懂了,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道:“如果真的明白了,在皇宫里也不会败得那样惨了。”
此话一出,马车厢里的三位年轻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的思绪似乎回到了皇宫里的那场风雪中,这三位天底下最强大,最有潜力的年轻高手,还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对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时,依然显得是那样的渺小。
思及庆帝当日神采,虽然马车中的人成功令其受伤,可是他们依然生出了一丝难以抵抗的感觉。
“世间并没有真的神,陛下受的伤比你我更重。”范闲淡漠的话语打破了马车中如窒息一般的气氛,“如果这时候我不是废了,十三不是残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实此刻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重新杀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这样胆大的计划也只有范闲能够想的出来,她的心念微动,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比十三惨,基本上没有复原的机会。”范闲很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伤势,说道:“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靠打架既然打不过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过人,去找自家块头儿大一些的亲戚,才是千古不变的法子。”
海棠暂时没有听明白范闲这句话的意思,如明湖一般的眼眸里疲惫之意微敛,平静问道:“宫前广场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箱子。”范闲的唇角微微一翘,“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顾剑也都对你们提过那个箱子。不过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现在在谁的手里,而且你们不要把箱子想得太过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话,陛下现在就不止重伤,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许久之后问道:“我一直有个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庆帝之间互为制约,谁都不肯让南庆内乱,那你为什么不选择逃离京都隐居,而是选择了出手?”
范闲也沉默了很久,双眸里的平静之意愈来愈浓,和声说道:“一是我要证明给陛下知晓,我有与他平等谈判的资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气坐在他的面前与他谈。二来,退出京都隐居固然是个法子,但是陛下不会愿意我脱离控制。最关键的是……我不甘心。”
他闭上了双眼,幽幽说道:“我可以选择像叶流云和费先生一样漂洋出海,从此不理世事,管这片大陆上战火绵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谁都无法阻止他,那在历史上,他就必将是正确的。”
这便是成王败寇的道理,若无人能够阻止庆帝,历史上面便再也不会留下叶轻眉的任何气息,陈萍萍也将注定成为一个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最后被凌迟处死的阉贼。
范闲不甘心那缕来自故乡的灵魂,在这片大陆上努力的结果是化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以他必须要进行最勇敢的尝试。
“我总要试一次。”范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虽然败了,但至少没有什么遗憾,将来死的时候,总可以告诉自己,我这一生总算勇敢过一回。”
暖炉上的药汤在微微作响,一缕药香笼罩着车厢。海棠怔怔地看着范闲,轻声问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如今的局势,范闲奋起雷霆一击,却依然功败垂成,庆帝重伤卧于宫,但终究是没有死亡,而庆国强大的国力犹存,谁也无法正面抵抗这头雄狮。对于范闲来说,他如果要让皇帝老子保持住履行承诺的诚意,就不能做出任何激怒庆国朝廷的事情,眼下摆在范闲面前的道路,似乎只有隐于小山村,就此渡过余生一条道路。
“我要去神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范闲很诚恳地发出了邀请。
王十三郎的眼睛亮了起来,海棠朵朵微微一惊后笑了笑,说道:“王大人这一路大概也辛苦了,我去赶车去。”
“你知道路?”范闲笑了起来,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海棠头也未回,笑着应道:“当年在江南你提过一些,应该是在北边。”
……
……
由雾渡河处上了官道,道旁的阔叶林渐渐变成细针一般的存在,在道旁树上美丽冰凌的陪伴下,覆着残雪的道路一直可以通行到北齐朝廷的都城上京。
上京城那座破旧而颇具沧桑意味的城墙,亦是被一片雪覆盖着。虽然如今的南庆江南一带,想必已是春芽竞发,草将长,虫将鸣的暖和日子,可是今年北齐境内小雪连降,气温一直没有办法升起来,依旧是白色为主调。
明黄的御伞就像一朵雪上的奇花般,开放在上京城古旧城头上,漫天小雪飘洒在伞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北齐皇帝陛下和他最宠爱的理贵妃二人,穿着极为华贵的毛裘,站立在伞下,站立在北齐朝廷无数太监宫女大臣之前,静静地注视着上京城前的那条道路。
并没有等多久,一辆外表极为寻常的马车从西南方向的路口处缓缓驶了过来。上京城城门大开,行出一列商队模样的队伍,前去接应。
北齐皇帝的眼睛微眯,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白的脸上带着一抹并不怎么健康的红润,他看着那辆马车,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极其压抑,除了他身旁的司理理之外,没有人能够听到。
司理理此时正抱着一个被裹得紧紧的婴儿,低头整理着婴儿头顶处的暖巾,忽闻着身边这声幽叹,眼瞳里神色幽幽,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这么冷的天气,要不然……让嬷嬷们先抱着红豆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