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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对着电视,慢慢的吃已经凉掉的面,只觉得胃里鼓鼓的,嘴里机械的嚼着浆糊一样的面,咽不下去,只想呕吐。我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很大,屏幕里,一个肥胖儿和一个傻老头对着你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牙好——胃口就好——”
玻璃窗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无意识的盯着电视,根本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渐渐的,牌桌子那边就静了。
亲戚们大约是觉察到了什么,一个个讪讪的站起身来,告辞。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去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往那边看一眼。
老婆直直地走到我面前来,啪的一声,关了电视。
屋里一下子好静。
已经是深夜了,万籁俱静的深夜。
“许安平你他妈想干什么?”
老婆叉着手站在我面前。
“你摆出这副嘴脸是做给谁看?”
“我爸我妈难得来这边玩一次,你做出这副嘴脸什么意思?叫了你早点回家吃饭你不回来,那么晚才回来你回来又在这里发什么丧门气?”
她新近烫了头发,一个个卷卷在她头上随着她越来越大的声音而颤动,摇摇晃晃,张牙舞爪。
我看着她,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平胸细腰,红毛衣上有一块污渍,那是上个星期吃火锅时弄上去的,趿着一对粉红兔头拖鞋,眼镜后的眼睛圆睁着,鼻翼一张一翕的,她脸孔被强烈的灯光照得扭曲起来。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我从中学一直到大学的恋人?我的初恋,我的唯一?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著一条粉蓝色的裙子,小小的白鞋儿,背着和她人差不多高的大包包。她成绩很好,我考第一她考第二名,但她都不和我说话。后来上了中学,全班同学就我们俩互相认识,她当物理课代表,得罪了不交作业的同学,放学了,他们想欺负她,我拉着她的手就跑。
那是我第一次拖女孩子的手,好小,好软,心里砰砰乱跳。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突然间,有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我不应该和她恋爱,不应该和她结婚,那么一直到现在,她就仍然是那个害羞的粉蓝色裙的小女孩,那个和我手拖手在夕阳里奔跑的少女。然而她现在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乱蓬蓬的头发,那么愤怒而骁勇。红色的嘴唇不停的张张合合,我只看见白色的牙和搅动的舌头。牙缝里还夹着一丝绿色,吃面后留下的菜渣。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手上那碗吃剩的面对准眼前那嘈杂的声音发出地,用力扔过去,好象如此就可以关上一个音控开关。
红色的嘴骤然躲过了,碗摔在电视机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碗碎成几块,四溅开去。屏幕完全爆裂,呈一个放射的核心,破裂的纹,像冰。
那坨软塌塌的面挂在电视机上,然后落到地上。这下没有人再去吃它了,我的胃放心了。
自那夜起老婆就搬回娘家了。
我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至少我重新获得了安静。家里乱一点也无所谓。
我换了台新电视。一个人深夜躺在床上,看着一幕幕电视画面无声晃过,我觉得很舒服。
物先必自腐,
而后虫生。
曾家明依然很安静。
静静的发烧,静静的腐烂,静静的任由非典型性分枝菌感染他的每一个细胞,静静的让恶性肿瘤自他的身体从内而外的开出花。
这个完全变了形了的人,整天靠呼吸器维持生命。有时他昏迷,有时他清醒。
他清醒的时候,玫瑰俯在他耳边讲话,甚至那耳语也岑寂。
有谁听到过玫瑰的低语?
家明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和玫瑰说上一句话了。
爱滋病也许是本世纪最绝望的疾病。
死亡过程如此缓慢。而在这过程中没有一丝的希望。
绝望到尽头的生命,只剩下忍耐和安静。
无法说话,无法安慰,甚至无法微笑,只有眼泪,黄浊的眼泪慢慢的爬出腥红的眼眶,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痕。
曾家明睡过的枕头上有星星点点的污迹。起初我们以为是霉斑,后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凝固的暗红颜色。全是血迹。
“曾家明恐怕过不了这两天了。”
他听到我这样宣布的时候,哭了。
这种时候的哭泣我见过太多,实在是无可奈何。我的心脏本来应该很麻木。但是面对玫瑰,我无法无动于衷。
他在我的面前,缩着头,用手捧住脸。丝毫也不想掩饰的痛哭。一声一声,他的哭声,清晰而痛楚,好象十岁的少年,好象完全无法用含蓄的暗示来表达的痛苦。
我看着他,走到他的面前,试探着,想要将他的肩头拥到怀里。
我对自己说,我这是在给他一点点支持。
我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
收回手,迟缓地,再伸出。我的手停顿在空气里微微发抖。
从指尖到他的肩头,那短短的数寸空间,凝固着令我自己也恐惧的最混乱的暗涌。
回到家里,发现和平时有点不同。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心神恍惚地经过客厅,打开卧室的门,发现老婆赫然坐在床上,正在吃饼干,翻看一本杂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次,我没有去丈母娘家里接她,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她,她却自己一声不响的回来了。
就像突然在私人的空间里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只是感觉十分尴尬,又好比一个你根本没怎么记起的人,突然与你在某时某地狭路相逢。
“你回来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招呼。
她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有理我。
然后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洗了脸,换了衣服,她去做饭,我打下手,吃完饭,她收拾桌子,我洗碗。
夜深了,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她穿著胸罩裤衩躺在床上看电视。
她也看不看我。
然而这意味着什么,我懂得。
那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亲密动作,此时竟让我觉得有一点为难。我站在卧室与洗手间的门口,扶着门把,进退维谷。
电视里一个女子飞跃,一头飘扬的秀发,然后冲你挤着媚眼,原来是在卖洗发水的广告。
“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了?”
老婆盯着电视,阴沉沉的开口说。
这也许是所有女人的拿手好戏,当她本身完全丧失了吸引力的时候,就把一切罪过归咎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我冷冷的想。但随即悚然一惊。
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又或者,我根本不敢去想。
“别胡说了。”我勉强地说。
随即挤出一个笑脸。
那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一个心惊肉跳的谄笑。
有些事,我必须得做。
我的神经还是不是正常,我必须籍着它来证明。
我向她走过去,也许显得比平时还要豪情万丈。
我拥抱着她,那肥沃的柔软的女体。她自己抬起身,脱了内裤,我翻身把她压下去,发着抖,摸摸索索的探索那潮湿黑暗之处,一切生命的起源之处,就好象一个仪式,回到那里,我就会摆脱羁索魔障。
我急不可耐的想进入那里。老婆仰着脸,任由我动作。
静默良久,她用力推我:“算了吧,许安平,你到底是有心无力,还是根本就他妈的不想?”
我愈加惶恐,挂了一头一脸的汗水。我从来没有觉得好象现在这样狼狈,虚弱,我闭着眼睛,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来,害怕一松劲,整个人从此就散成片,连骨头也收拾不起来。她开始在我怀里挣扎,我绝不允许她逃跑,她就又咬又踢,她越是反抗,我越是死命的抱住她不放手。
什么叫最后一根稻草,她就是。
我们在床上滚来滚去,亲热场面演变得像强Jian,青色的灯在我头顶眼前晃来晃去,她在愤怒的低声嘶吼,又抓又咬,我觉得头昏,肩头面颊火辣辣的痛,有点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么,昏乱中,青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都青惨惨的,虚弱的,惶恐的,好象生魂……只有玫瑰,我看到了玫瑰的脸,即使面无人色也依然美丽,他低下头,用手指挡着眼睛,痛彻心肺,我感同身受,我伸向他的那只手,触到了他的肩头,瘦削的优美的肩头,热气透过衣服传到我的手心,我整个人都发烫起来,他的肩头在微微颤抖,慢慢地,慢慢地,我收紧手臂,他靠进我的怀里。
呵玫瑰。
就像有雷电穿透了我的灵魂,我一个激灵,欲望猛然间像潮水高涨,不可遏止。血脉像熔液在地下急速运行,我必须找到个突破口来释放地火般的情欲力量。
我终于挺身进入,热烈激昂,但这一切与其本来的意义已毫无关联。老婆在我身下倒安静了下来,我闭着眼睛,大叫出声,在她体内射了精。
我大口喘着气,倒在她身边,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呵玫瑰。
美丽如玫瑰,温柔如玫瑰,迷惑如玫瑰,灼灼如玫瑰。
胸前的皮肤收紧发痛,我知道自己再无可逃。
没有什么事,是偶然发生的。一个因扣着一个果,千丝万缕,命运环环紧系。
如我当初成为了医生,选择了病毒学,如曾家明成为我的病人,如我遇见了玫瑰,如妻子在那一夜有了我的孩子。
在曾家明过世之后,我见到了他的家人。极平凡的一群人,个个面目模糊。
当我指着太平间那一具冰冷干缩的遗体让他们认领的时候,没有人多看那身体一眼。也许是出于愧疚不忍看,也许是根本不敢看。不管你生前是什么样子,爱滋病人死后都差不多的丑陋可怕。
在最后一次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间,我想没有人比曾家明本人更高兴。慈悲的死神终于肯降临了,在他耐心的等待这一刻,等得已经失去生命最后的力气,死亡解放了他。
他年轻的,美丽的灵魂终于可以唾弃这腐败的丑陋的肉体,他摆脱它,沉重的生之禁锢,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此时无限的自由与轻盈。
对于曾家明的死,我的心情很复杂。
他死了,是否就意味着我有了机会?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蠢,也很卑鄙。更何况从来没有谁答应过我什么。我是成年人了,还不至于那么天真。
曾家明去世以后,玫瑰就开了这间小酒吧。
最开始一直是惨淡经商,熬过了几年,才渐渐的在圈子里小有了名气。
曾家明死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哭。我理解他,正如他理解家明。咽气的那个破败的身体,那不是曾家明,那只不过是残留在这个世上的一具活着的腐肉,与家明完全无关。只有在肉体泯灭以后,曾家明终于还原成那个书卷气的清秀男子。
从那时起,我晚晚来到这个酒吧等他。
其实我没有抱着任何幻想,只是想见他。如果我能够控制自己,我也不会这么做。
我就像一个初涉情场的少年,三十多年,好象才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爱情。
我向老婆提出离婚,却说不出理由。她最初不肯相信,后来发觉我不是在开玩笑,疯了一样的又哭又吼,向我摔东西。她是那么节俭的女人,平时发脾气也只肯摔摔枕头,铅笔,但这一次,她几乎砸烂了整个屋子,一地都是碎瓷碎玻璃。我们两人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又伤痛又疲惫,好象共同经历了龙卷风的洗礼,劫后余生。
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我的负罪感从来没有那样深重过。我不能让她独自承受生活的恶果。
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为了孩子,我们勉勉强强地从头开始。
好别扭,就好象两个空了心的人,互相都清楚,却不敢说破,小心翼翼,否则倒地便死。
老婆发现了我的秘密去所。她跑到这所酒吧来找我,大着肚子,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着我。
那时候这里的人还不是很多,偶尔还会有拍拖的男女情侣不明就里的入来,在场的所有眼睛都惊诧地投在我们身上,我无地自容。
可恨我虽懂得羞愧,但却不知忏悔。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起回她娘家过除夕。她的父母姊妹全都听过她的哭诉,对我们的事一清二楚。这是我经历过的最郁闷的年夜饭,全家没有一个人给我半分好脸色看,我矮胖健壮的丈母娘在厨房一边剁肉一边小声地骂着。每一刀都像顶着我的神经砍下去,好象要就此把我的良心剁出来。
最后我认输了,她的砧板咒令我窒息。
那天夜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街上空无一人,我跑在寂静的夜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飘出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我跑了又跑,寒冷的空气呛得胸腔隐隐作痛。
玫瑰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许医生。
我的确不是“那一类人”。至今为止我对别的男人毫无兴趣。
我渴求的只是玫瑰。
“家明……他也和我不一样。”玫瑰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我去诱惑他的。”
“是我害了他。”
“然而在最初的时候,我确乎是爱着他的。”
“爱是多么自私的事,即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