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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作者:莫言-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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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胀。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腰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足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嘟嘟敲打铁皮的声音。他感到浑身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身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个老女人缠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缠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望的阴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阳。他看到她已经把那根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身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身边,身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摇头。

  “他是市长!”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身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身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洞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衣服。自行车“稀里哗啷”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一紧,他立刻呼吸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洞,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奶奶,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曲:

  “你呀,整个一个毛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单濡湿了他的眼皮,而且还濡湿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尽责、体贴温存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满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阴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时间丧失。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蜜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白葡萄酒,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衣,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蠕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学狭窄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场上高大的煤堆蒸腾着乳白色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狰狞黑烟被空气压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白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金黄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她说:“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说:“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她踢他一脚,说,“没问。”

  “没问,没问,现在问,怎么样?”

  “甭问了,”她说,“你是亨特,我是麦考儿,咱俩是搭档,怎么样?”

  “好搭档,”他拍拍她的腰,说,“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想调查什么?”

  “以你丈夫为首的一伙败类杀食婴儿的罪行。”

  “我带你去找一个人,酒国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谁?”

  “你亲我才说……”

  他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带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

  他们搂搂抱抱地走到驴街上时,天色已经很暗,凭着生物的特有感觉,侦察员知道太阳已经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日暮黄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巨大的红太阳无可奈何地往地上坠落,放射出万道光芒,房屋上、树木上、行人的脸上、驴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色彩。楚霸王项羽拄着长枪,牵着骏马,站在乌江边上发呆,江水滔滔,不舍昼夜。但现在驴街上没有太阳。侦察员沉浸在蒙蒙细雨中,沉浸在惆怅、忧伤的情绪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驴街旁边的污水沟里,狼藉着一棵腐烂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秃秃的驴尾巴,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发着青色、褐色和灰蓝色的光芒。侦察员悲痛地想到,这三件死气沉沉的静物,应该变成某一个衰败王朝国旗的徽记,或者干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细雨出现在黄色的灯光里,宛若纷飞的蚕丝片断。粉红色的雨伞像株鲜艳的毒菌。他感到又饥又冷,这感觉是在他看了路沟里的脏物之后突然产生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臀部和裤管早已被雨水打湿,皮鞋上沾满污泥,鞋旮旯子里积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鳅,脚。紧接着这一连串奇异的感觉,他的手臂被女司机冰凉的身体冻僵了,他的手掌试到了她肠胃的狼狈不堪的鸣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套着一双长毛绒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带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两只癞猫驮着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长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类似阶级斗争的历史,有时男人胜利,有时女人胜利,但胜利者也就是失败者。他想自己和这女司机的关系有时是猫与鼠的关系,有时又是狼与狈的关系。他们一边做爱一边厮杀,温存和残暴重量相同,维持着天平的平衡。他想这个东西一定冻僵了而且他也感觉到她冻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只乳房,感到那原先暄腾腾的富有弹性的东西,变成了一只冰凉的铁秤砣,一个半熟的青香蕉苹果在冰柜里存放了很久。

  “你冷吗?”他说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但他紧接着说,“要不我们暂时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来,再去调查。”

  她的牙齿“的的”地颤抖着,僵硬地说:

  “不!”

  “我怕冻坏了你。”

  “不!”

  神探亨特携着他的亲密战友麦考尔的手,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寒冷秋夜在驴街上悄悄行走……侦察员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话语,字变清晰,像“卡拉ok”录像带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骜不驯,但有时也温柔多情。驴街上空空荡荡,坑洼里的积水像毛玻璃一样,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芒。来到酒国不知多少日子之后,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围转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终于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这条古老的驴街令他联想到女司机的双腿之间的神圣管道。他批评自己的怪诞联想。他像一个患了强迫症的苍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样,无法克制那触目惊心的喻指在脑海里盘旋。美妙的回忆翩翩而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女司机是他的命运中注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与她的身体已经被一条沉重的钢链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经胡胡涂涂地产生了一种对于她的感情,有时恨有时怜有时怕,这就是爱情。

  街灯稀疏,街两边的店铺大多已关门。但店铺后边的院子里,却灯火升腾。一阵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不在这个院子里响就在那个院子里响,他请不到人们在干什么。女司机及时地提醒他:

  “他们趁夜杀驴。”

  路面仿佛在一秒钟内变得滑溜溜了,女司机跌了一个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机时自己也滑倒了。他们共同砸折了雨伞的龙骨。她把雨伞扔到路沟里。细小的雨点变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气又潮又冷。他的牙缝里有冰凉的小风儿钻动。他催促她快些走。狭窄的驴街阴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侦察员携着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迹清晰。迎面来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恰好在他们看到了驴街一侧的霓虹灯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时候。

  毛驴的队伍拥挤不堪。他粗略地数了一下,驴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头毛驴组成。它们一律黑色,一根杂毛也没有。雨水打湿了它们的身体。它们的身体都油光闪闪。它们都肌肉丰满,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轻。它们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驴街上的气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驱赶着它们拥挤在一起。它们都拼命往里挤,当后边的挤进去时,中间必定有驴被挤出来。驴皮相互摩擦的声音,像一根根芒刺,扎进了他的肌肤。他看到它们有的垂着头,有的昂着头。晃动着夸张的大耳朵,这一点是一致的。它们就这样拥拥挤挤地前进着。驴蹄在石板上敲击着、滑动着,发出群众鼓掌般的声响。驴群像一个移动的山丘,从他们面前滑过去。他看到,有一个黑色少年跟在驴群后边,蹦蹦跳跳。他感到这黑色少年与偷窃自己财物的鱼鳞少年有几分相似。他张开嘴巴,刚要喊出一句什么话时,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这一声呼哨像锋利的刀片一样拉破了厚重的夜幕,并且引起了群驴的昂扬鸣叫。在侦察员的经验里,驴鸣叫时总是驻足扬头,专心致志,这群驴却在奔跑中鸣叫。怪异的现象使他的心脏紧缩起来。他松开攥住女司机手腕的手,奋勇地往前扑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赶驴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体却沉重地摔在地上。坚硬的青石与他的后脑勺猛烈碰撞,“嗡”,一声怪响在双耳里膨胀,眼前还有两大团黄光闪动。

  等到侦察员恢复了视觉后,驴群和赶驴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寂寞、清冷的驴街在面前横着。女司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

  “跌得严重吗?”

  “不严重。”

  “不,跌得非常严重,”她呜咽着说:“你的大脑肯定受了严重的挫伤……”

  经过她的提醒,侦察员也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样。他看到女司机的头发、眼睛、嘴巴像水银一样苍白。

  “我怕你死……”

  “我不会死,”他说,“我的调查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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