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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仟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
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三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的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
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们的坐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
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们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坐,是在申时。
《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盆景,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
另一个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的盆景。
因为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签简型盆景放已读过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会中.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
各自的旁边。
还有一点需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
左方着红,右方着绿。
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
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
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
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
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
活动所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
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表,
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
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
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
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
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
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
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
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
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相同系统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
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
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
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
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
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
了这样的盆景。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
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
是咏柳的。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失序者为负。”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殿上日记有载:白玉缺,仍可磨。夸日之谓也。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
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
博雅此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
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
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恋情未露人已知
本欲独自暗相思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深情隐现眉宇间
他人已知我相思
题目是《恋情》。
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恋情未露
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深情隐现眉
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是,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
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
这样的话。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
胜负啊……”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
纳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
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
和歌。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
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
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
源高明也听见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实赖悄语道: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
右方三首获胜。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
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够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
声不绝。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
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
繁平弹筝,公正唱歌c 笛子伴奏。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
博雅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因为他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
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
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这一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
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
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四
“所以说呀.晴明……”
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的风。
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
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博雅叹息。
“鬼? ”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
“‘他’是谁? ”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是吗? ”
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五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之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
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
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男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
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 ”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
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
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
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的时期内.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
称之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
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
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
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
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
落脚点。
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
对于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