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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枣走到颜承衣面前。
听见脚步声,颜承衣抬起头看她,眼瞳蓦然睁大,犹豫着道:“姜……”随即他反应过来,“不,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这里是我的梦?”
聂枣在心里想,没错,这还真的是你的梦,不过是一场你以为的梦中梦罢了。
她缓缓走近颜承衣,靠坐在他的床榻边,用尽量轻柔虚幻的声音道:“我回来了。”
颜承衣按住额头呻吟:“我怎么会梦见这种东西……”手却缓慢的搭在了聂枣的发梢,他叹了口气,攥住那几缕长发,道:“也罢,你都要死了,梦见一回也算不得什么……”
离得近了,聂枣才发现颜承衣身上的热度惊人,竟然是在病着,估计大脑昏沉,难怪这么轻易就把她当成梦境。
“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颜承衣指尖轻轻抚摸发丝,视线半垂,“我们已经毫不相关,可听说你要死,我……还是有几分难过的,你若投胎转世……不,我很难过……”他停顿了一下,面容又浮现出那种古怪,他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我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你……”
他手指上用力,聂枣被他抓疼,不得不顺着他的手势低垂下头。
一直到她的视线和颜承衣差不多平齐时,颜承衣才稍稍放松手指,凝视着她的面孔。
聂枣保持着轻柔微笑,以使自己看起来越发像个梦境里的假人。
颜承衣一分一毫的靠近她,直到呼吸可闻的地步,他略略抬起唇,印上聂枣的。
聂枣先是一惊,不过很快放松身体。
颜承衣闭上了眼睛。
些微的声音从唇瓣交触的地方流泻出来,梦呓般不可捉摸:“对不起……我……”
聂枣稍稍退开,她震惊地看到颜承衣的眼角,有一滴泪,正顺着脸颊无声无息滑落至下巴。
颜承衣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问斩的那日,有极为阴冷的天,即便在颜承衣的梦境中也不例外。
他包了刑场对面一间铺子的房间,透过窗恰好能将刑场正中的情境一览无余,聂枣把他隔壁的人打晕,自己进去探看。
大批曾经光鲜亮丽的宗族子弟被衣着褴褛的押送至刑场,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传递着各种或真或假不知从那里听到的传闻,纷纷兴致斐然,像姜氏这样曾经权倾天下的士族被问斩并不多见。到了姜随云出现的时候,议论的声音更响,她的衣着还算完好,长发披散,半掩住容颜,虽然只能窥见一星半点的容貌,已叫百姓们兴奋不已,曾经高高在上的帝都千金小姐,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即将被问斩,还有比这更适合拿来做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情吗?
好些百姓拼命往前挤,似乎想多看几眼这位美人的最后一面,同时又有不少人吹着口哨,说些污言秽语。
姜随云终于肯抬起头,眼神凛冽锋利,气势之盛,让被扫到的那一片一时噤声,不过很快他们用更恶劣的话语和言行侮辱着即将上刑场的女子,不,那时方才十六岁的姜随云也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女罢了。
所有一切的尊严都建立在有权势与地位的基础上。
聂枣不想再次看自己的族人被行刑,索性关了窗,专心注意隔壁的动静,但隔壁一直十分安静,就像没有人在里头。
她稍微有些不安,她知道颜承衣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什么随从护卫。
揣摩了一下房间布局,她正想做些什么,就见颜承衣从里头跑了出来,聂枣略怔了怔,忙追出去。
颜承衣朝着刑场的反方向跑去,所有人都急着看热闹,没人在意这个逆着人流的家伙是谁,聂枣追了不短的距离,才看见颜承衣气喘吁吁的停下,狠狠捶了几下墙面,手侧被捶得通红。
聂枣正想出去,脚步忽然停住。
有人先一步走进了颜承衣——令主,聂枣看见他的手指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闪了闪,然后他就不动声色的将那东西刺入了颜承衣的颈脖,颜承衣软软倒下,但远远看去仿佛只是令主小心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颜承衣。
或许是因为在颜承衣的梦境中,这个令主并没有那么敏锐,聂枣靠着轻功小心跟了他一路,他也没发现。
他将颜承衣带进了一个房间,聂枣在房间外侧耳倾听。
“我不喜欢姜随云。”令主冰冷的声音。
接下来她听见颜承衣的声音,茫茫然机械重复着令主的话:“……我不喜欢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看到这里,聂枣觉得她已经什么都不用再看了。
她想离开,却一个没注意,打碎了手边摆着的瓷瓶,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动的隔壁。
在聂枣愣神时,令主已经一个闪身出现在她的面前。
聂枣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脊撞上墙,头皮发麻——见到令主的恐惧几乎已经成为了下意识。
冰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没有感情的面容上竟然也生出了些许惊讶,但须臾间,他已勾起冰冷的微笑,走近聂枣:“你是哪里来的姜随云?”
聂枣猛眨了一下眼睛,将那份恐惧感驱逐出脑海:“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颜承衣和你有什么仇怨?”
令主身形向前快闪,双手如铁钳般擒拿住聂枣的双肩。
没有回答聂枣的问题,他淡淡道:“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他的双手一个用力,聂枣就仿佛被刹那捏碎,头颅一震剧痛,那些零碎漂浮和紊乱的感觉侵入大脑,如破败的棉絮在尘埃遍地的屋宇里撕扯,她猛地惊醒,呼吸急促尽是焦恍。
鼻端的前尘气息让聂枣稍稍回过神。
她低下头,是颜承衣昏睡着的面容,他紧紧皱着眉,沉浸在梦魇中还未醒来。
聂枣将牵引丝摘下,取出同心蛊,给颜承衣掖了掖被挣乱的被褥,换了一种平心静气的香料撒入暖炉,适才离开。
那么,很明显,是令主……
颜承衣之所以对他冷淡,之所以会退亲都是因为令主。
她想明白了,那所谓的和男子幽会,只怕也是令主动的手脚,伪装做出一套戏码给颜承衣看,对令主来说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想切断自己与颜承衣之间的联系,但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聂枣去接近颜承衣,甚至不得不去攻略颜承衣?
聂枣从接头者那里向令主传递消息。
没多久后,她在城中一间酒楼的雅阁里见到了令主。
房间内很大,陈设清雅,令主坐在一张宽大的黑沉木书案边,正在写着什么,发觉聂枣来,他头也不抬,淡淡道:“研墨。”
聂枣反复深吸一口气,没上前,反而道:“令主,你对颜承衣做了什么?”
令主抬起头看他,唇角微微绽出几许笑意:“这次头发打理的不错。”
“您……给颜承衣下了不喜欢我的暗示。”也难怪之前颜承衣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聂枣让任务的木牌放在桌面上,“这样的任务,属下永远不可能完成。”
“过来。”
聂枣挣扎着咬唇。
“不要让我重复。”笑容敛却,令主的语气骤然冷森。
聂枣依言走过去,她看见了令主桌台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地图,一张绘制相当详尽的大陆地形图,恐怕也唯有令主才能拥有这样的地图,他在各国都有着为数不少的手下。
令主的手指沿着每一条国界线滑过,他问聂枣:“你就……丝毫没想过报仇?”
聂枣一窒。
“父母,亲眷,仆从,甚至是……恋人,都因此牵连而亡,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血债血偿吗?”
聂枣抿唇道:“属下没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只想……”
“哦,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么寡亲情的人。”
“我……”聂枣想辩驳,她当然很爱她的父母,可那些记忆已经遥远的犹如上辈子,最初她也想过复仇,可不提这件事有多么蜉蝣撼树,现如今她已经明白,姜家与夏家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他们盘桓于帝国,像即将腐朽的老树根,盘剥着养料,自开国时便已是元勋的姜家最终也慢慢长成毒瘤。不论是否反叛,帝国终究不过放过他们。而复仇也不仅仅是杀了当今圣上这么简单,要复仇便要倾覆整个夏家王朝,她有自知之明,这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更何况复仇这条路一旦走上,就万劫不复,仇怨会犹如跗骨之蛆,将她最后的安逸吞噬的半点不剩。
聂枣摇了摇头:“令主大人,我只想问,颜承衣这个任务,究竟怎样才能算是完成?”
令主的笑意减淡:“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这个任务,不过是我的兴趣,比起攻略,让我满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然……”令主的手指尖极其快速的滑过聂枣的颈脖,一线冰寒冷如锋刀,“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聂枣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她强迫自己镇静,不去在意性命,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柴峥言快死了。”
“那就让他死吧。”
“你……”聂枣的愤怒压抑不住,脱口道,“你根本没有人性,难怪倾夕这么爱你却还是要背叛……”
她说不出来了,因为聂枣的脖子被令主的手扼住。
令主的语气和神情都散发着浓郁的杀戮气息。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把柴峥言活剐了。”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
聂枣按着脖子滑坐在地上。
“研墨。”
令主冷冷道,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聂枣回去时,恰巧碰上颜承衣。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颜承衣嘲道。
说完,他发现聂枣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一种……微妙的同情与柔软。
改变策略了?
颜承衣暗想,从装可怜到装同情心泛滥?
聂枣很快收回视线,从颜承衣身边错开,轻声道:“是准备走了。”
她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颜承衣冷笑:“是看没希望所以放弃了?你之前果然是……”他眼尖,看到聂枣脖子上的瘀痕,那么一个瞬间的犹疑,让他拽住了聂枣,“因为你没勾引到我有人怪你了?”
聂枣摸了一下脖子,转头微笑:“颜大公子何时开始怜惜起我了……你难道不知,怜惜是最容易对一个女子产生感情的?”
颜承衣攥着她的手瞬间便松开。
他做了个梦,关于过去的,但记不清晰。
这梦境让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如鲠在喉,难以拔除。
以至他开始怀疑起了人生和身边的一切,也许……他的人生始终太过顺利,除了没能爱上某个女子,娶妻生子,这二十来年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总需要一些新的烦恼给无趣的人生增添点趣味。
聂枣自是不知道颜承衣的思虑,她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会,简单收拾了行装,准备离开。
攻略颜承衣如果还有的一拼,令主她就真的毫无信心。
再这样没有结果的耗下去,她只怕连柴峥言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没法心安理得的继续欺骗颜承衣,倘若是不知道时,她还能凭借过去对颜承衣的恶感消磨良心的愧怀,但现在她清楚意识到,颜承衣并非真的对她那么冷酷,他也不过是令主的一个玩物,甚至也许早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就已经……
她想清楚了,倘若她真的拼了命让颜承衣无视掉令主所下的暗示爱上自己,令主或许会毫不留情的揭穿她是为了龙髓玉,为了救还活着的柴峥言,到时候颜承衣才只怕会真的加倍痛恨这个满口谎言的她……那时就算她攒够了一千万两银子,只怕颜承衣也不可能将龙髓玉给她。
临走时,聂枣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颜承衣真相,虽然他很有可能不会相信,可难保令主会不会再次使坏。
想了想,聂枣动笔写了封信,将梦境中的一切记下,藏在书桌的最里层。
她静悄悄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枣姑娘,你怎么这就走了,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在颜承衣的梦里看到了什么?”
听见熟悉的女子娇嗔声,聂枣放松了几分警惕,笑道:“白芍。”
白芍两步蹦到她面前,抱怨道:“每次你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好歹这次我辛苦跑来,你连个结果都不告诉我,太过分了!有什么好玩的,也带上我嘛。”
聂枣道:“那梦里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白芍忙问,“那个死颜承衣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子的?还是说他真的有什么隐疾?”
“正是因为我什么也开不出来,只好无奈离开……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是去找柴峥言的。”聂枣抿唇,“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你也珍……”
“重”字未出口,聂枣就突然浑身酥软,意识迷离。
梦音白芍的迷烟无色无味,人往往中招后才能意识到。
她拧眉,撑着最后一线清明:“你要做什……”
白芍方才的笑脸已经褪去,她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愧疚:“抱歉了……我不能违背令主的话,他很忙,就让我来困住你。”
聂枣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