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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也不顾及刑妈妈了,让宝绿去叫了来。
须臾,宝绿就带进来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石色棉裤的粗使丫鬟。她瞧着身量不足,十二三岁的模样,怯生生的望了望屋子的众人,又连忙垂首,不及蔷薇的玲珑,她显得很笨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宝绿让她给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九小姐磕头。
她就慌忙跪下磕了,实心实意的,额头磕的有些红。
一屋子人被她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连东瑗都忍俊不禁。可想起上次见她穿着厚重木屐,拎着大半桶水,却落足无声,东瑗的笑意又微敛。
“你就是玖薇?”老夫人慈祥问她。
玖薇又慌忙跪下,急急道是。
老夫人又笑。
宝绿扶起她,笑道:“别怕,老夫人是菩萨心肠,又不是要罚你,站着好好回话。”
玖薇点头如捣蒜,模样憨厚傻气,又惹得老夫人一回笑。
“她力气很大,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儿,厨房里总是抢着做事,刑妈妈可宝贝她了。来前刑妈妈还担心她是惹事了,一个劲问我老夫人找玖薇做什么,担心极了……”宝绿见老夫人很喜欢玖薇的样子,就替她说起好话来。
“是个勤快的!”老夫人止住笑,叫玖薇到跟前来,左右仔细打量她,然后对世子夫人荣氏道,“你瞧瞧这孩子,天庭盖饱满,将来是有福的。只是玖薇……咱们瑗姐儿排行第九,改个字才好……”
却又拿不住改什么,一时间犹豫起来。
世子夫人荣氏知道老夫人喜欢吉利的字眼,就笑道:“娘,白薇、紫薇都是不错的名字……”
老夫人略微沉吟,笑道:“那叫紫薇吧。紫者,紫气东来,正合咱们瑗姐儿的名字。”
紫气东来,是吉祥的征兆。
世子夫人荣氏最先想到亦是紫薇,也想到了紫气东来。可紫色非正色,不仅仅有“紫气东来”,还有“恶紫夺朱”,是以下犯上的意思。
倘若这孩子将来老实还好,要是有什么变故,再有人嚼舌根,老夫人就要把罪责推到荣氏头上。
荣氏不敢直说,只得寻了白薇二字凑数,让老夫人选。
老夫人很满意,笑道:“蔷薇到瑗姐儿屋里贴身服侍,紫薇先学几年规矩,再到瑗姐儿房里吧。”
就是说,蔷薇是做二等丫鬟,紫薇仍是粗使丫鬟。
东瑗忙起来,给老夫人行礼道谢。
宝绿就领了她们俩出去,介绍给东瑗的大丫鬟橘红:“都是老夫人赏给九小姐的。”
然后说了蔷薇和紫薇分别是什么等制。
橘红一听,顿时面露喜色,却有微带怅然。
她所喜的,是九小姐的主意老夫人同意了;所愁的,是要暂时离开小姐了,心中失落。
见宝绿还在,她敛了心绪,对蔷薇和紫薇道:“我回去吩咐一声,让她们备好屋子,酉初二刻再来接两位姐姐。”
老夫人屋里的,她都叫姐姐。
蔷薇和紫薇道谢,各自回了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到薛东瑗屋里。
内室里,世子夫人跟老夫人道:“您屋里要不要添几个人?我屋里好几个机灵的丫鬟,要不要先拨过来给您使?”
“不用,不用!”老夫人笑道,“你看看我这满屋子的人,不缺服侍的。”
老夫人屋里的定制丫鬟比世子夫人屋里多二十人,赏给孩子们几个,的确不短人手。世子夫人就笑:“那等明年三月,家里放出去一批,再买些孩子进来,挑几个机灵的给您。”
老夫人笑着道好。
外间的丫鬟说老侯爷回来了,然后撩起毡帘,老侯爷走了进来,东瑗和世子夫人荣氏忙起身,给老侯爷行礼。
老夫人亦起身行礼。
老侯爷让她们都坐,但眉梢噙着不虞。
东瑗和荣氏借口屋里有事,都起身告辞。
老夫人看得出老侯爷不快,就没有留东瑗和荣氏,让宝巾、宝绿送她们出门。
第018节不争
东瑗出了荣德阁,在竹林青石小径上同世子夫人行礼辞行,便带着橘红回了拾翠馆。
荣氏却忍不住矗立远眺,望着那抹石青色背影愣神。
她身边贴身服侍的大丫鬟花忍笑道:“夫人,您瞧什么呢?”
荣氏回神,眼眸的光泽意味深长:“五年了,老夫人赏了多少好东西给瑗姐儿?可是你瞧她,一件石青色灰鼠裘披风穿了五年;只要不出门,从来不施脂粉,头上总是那支金莲花开一点油簪子……”
花忍不明所以,只得笑道:“九小姐长得漂亮,素淡妆扮也好看……”
荣氏感叹:“是真的漂亮。从前觉得太妖冶了,如今瞧着,聪明又漂亮,她应该有个更好的前程。”
花忍便更加不明了,又不敢深问,只得搀扶着荣氏,陪着笑。
没走几步,远远瞧见数名丫鬟婆子簇拥着两名华丽身影往荣德阁来。
穿着五彩缂丝缠枝石榴花蕊吐娇纹披风的明妍少女,搀扶着穿宝蓝色添香稠如意云头褙袄的四旬妇人,脚步轻柔往老夫人这边来。
是二房守寡的冯氏和十七岁的五姑娘薛东蓉。
身后跟着她们各自的丫鬟、婆子。
看到荣氏,二夫人冯氏和五小姐薛东蓉纷纷行礼,荣氏忙还礼。
“刚刚在娘那里陪坐,屋里还有点事,就先回了。”世子夫人荣氏笑着跟她们寒暄几句,便错身而去。
二夫人冯氏和薛东蓉到了荣德阁,小丫鬟忙给她们撩起毡帘,给她们行礼,然后无声冲她们摆摆手,指了指里面。
二夫人和薛东蓉明白,轻手轻脚进了东次间。
宝巾、宝绿和詹妈妈都在东次间,内室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三人屈膝给二夫人母女行礼后,詹妈妈笑着对冯氏道:“二夫人,侯爷和老夫人说话,怕一时半会说不完。您要不先回去,迟了天暗下来,路结冻不好走。”
她的声音极轻,说话时不停冲内室使眼色。
二夫人和薛东蓉自然明白。
二夫人脸色微黯,正欲说什么,薛东蓉拉住了她的胳膊,抢先一步道:“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来给祖母问安。”
詹妈妈恭声道是。
二夫人便不再多言,转身要出去。
詹妈妈亲自替她穿了木屐。宝绿、宝巾忙服侍薛东蓉穿了木屐,亲自送她们母女出门。
出了荣德阁,二夫人便让丫鬟们远远跟着,只由薛东蓉搀扶着她。
“蓉姐儿,你说,侯爷和老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二夫人声音轻如蚊蚋,“上次我们来,明明听到内室侯爷和瑗姐儿的笑声,詹妈妈挡着不让进,说侯爷病了;今日你大伯母和瑗姐儿刚走,又不让咱们进。这是专门针对咱们母女的吗?”
薛东蓉搀扶着母亲,笑容恬静:“娘,您想多了,凑巧而已。”
“你这孩子,心怎么如此大!”二夫人的声音不由微高,“你父亲不在,咱们孤儿寡母,生死都在旁人手里。侯爷和老夫人在还好说,将来侯爷殁了,谁管咱们娘们死活?”
“娘!”薛东蓉压低了嗓音,“祖父身体健朗,您别再说这种话,叫人听到,平添口舌。”
二夫人也后悔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不提。
“娘,我知道您替女儿担心。”薛东蓉见二夫人脸色依旧微沉,笑着宽慰她,“祖母向来心中有数,哪怕……哪怕真的换瑗姐儿进宫,祖母亦会弥补耽误女儿这些年的光阴,替女儿寻门好姻亲……”
母女二人向来不隐瞒什么。
薛东蓉的婚事,她自己是清楚的。
她留下来这些年,二夫人跟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提过数次,对方虽未明言,却言语间暗示二夫人,薛东蓉的前程不可限量。
二夫人心中就隐约明白。可是没有准信,她不放心,好几次追问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总是不肯明说。
去年端午节的后几天,世子夫人陪老夫人进宫谢恩,回来跟二夫人话家常,二夫人又提起蓉姐儿的婚事,世子夫人禁不住她磨,就道:“前日我陪娘进宫,贵妃娘娘还说起,从前家里姐妹,大些的都出阁了,余下那些小的她都太不记得,唯独记得蓉姐儿,问蓉姐儿好不好。你啊,守着女儿过几年贴心日子吧,要是哪日荣华富贵了,再见面,三拜九叩,唯有君臣,哪有母女啊?”
二夫人听了,眼角直跳,心终于放了下来。
薛东蓉是要留到元昌四年选秀的。
明年五月,便是选秀的日子。
可最近老侯爷和老夫人不太正常,好似躲着她们母女;又有老夫人极度宠爱瑗姐儿在先,二夫人心中便不安。
昨夜桃慵馆出事,二夫人亦被丫鬟吵醒,跑来看了。可等她到的时候,人都散了,她一头雾水。
今早又听说把薛东婉送去了靖远庵修养,她就更加糊涂了。再三思量,二夫人没有告诉薛东蓉,就打发薛东蓉身边最机灵的银杏来老夫人屋里探听情况。
薛东蓉十岁那年一场大病,二夫人就把女儿接到自己的和宁阁照料。老夫人怜悯她守寡不易,让人扩建了和宁阁,在旁边多添了四间耳房、四间抱厦,让她们母女相依。
母女俩住在一起,丫鬟都是彼此共用的。薛东蓉身边的银杏比二夫人身边的丫鬟都机灵,有什么难办的事,二夫人就吩咐她去做。
后来薛东蓉知晓后,皱眉说这件事不应该,老夫人只怕不想旁人知道,二夫人就心有戚戚焉。
现在来请安,老侯爷和老夫人是不是因为今早的事恼了,还以为是薛东蓉派人来的?
要是因此耽误了她的婚事……
二夫人越想越怕,反手紧紧攥住了女儿的手:“蓉姐儿,你可别糊涂,过了年你都十八了,门当户对的婚姻难寻了,极可能是给人做继室,娘舍不得,你可是侯门千金!再说,进宫了,有朝一日你做了皇贵妃,薛府上下都要给你叩首行礼,这才是你应得的前程!”
薛东蓉的手微颤,心口似万箭齐攒的疼。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好去处,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极其尊贵,可谁又想到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悲凉?
就算圣宠永存,可皇宫是血肉模糊的战场。为了活下来,没有姊妹情,没有母女情,没有夫妻情,只有争斗,只剩下无声的谋算,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连睡梦都不得安生。
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
不,她不进宫!
可母亲盼的不是薛东蓉给她带来什么,而是盼薛东蓉能一生富贵,这份真心实意的母爱,她又怎么泼母亲的冷水?
“天快黑了……”她搀扶二夫人,脚步不由加快,“娘,您放心吧,祖母不会让瑗姐儿进宫的。只要瑗姐儿进宫,得了圣宠,那些文臣定要把当年韩家的事翻出来。参瑗姐儿一本佞妃祸水,她命不长久!祖母肯定想到了,她舍不得的……”
二夫人听了,不由大喜,拍着薛东蓉的手:“我怎么忘了这茬?那个韩氏,倒是替咱们母女做了件益事呢……等你进宫成了皇妃,娘要烧些纸钱给她。”
薛东蓉听着母亲不着边际的话,有些啼笑皆非。可总算把母亲的不安安抚下来,她微微舒了口气。
这一世,她誓死不进宫!
薛东蓉的目光不由望向拾翠馆的方向,拳头微攥,长得那么美丽的薛东瑗,既然上天赐予她美貌,就让她去皇宫受圣恩,将来母仪天下吧!那些虚荣,她薛东蓉再也不要了!
韩家的事,皇族想掩饰都来不及,那些文臣看似个个直言不讳,铮铮铁骨,却最懂帝王心。谁敢提当年韩氏女的事,谁便是死罪,什么韩氏成为薛东瑗进宫的障碍,只是薛东蓉哄二夫人的。
“瑗姐儿,你要谢谢我,我再也不同你争那个机会了,再也不羡慕……不嫉妒你的一切了。”薛东蓉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恬静淡雅,她搀扶着体态丰腴的母亲,一步步轻盈回了和宁阁。
第019节契阔
薛老侯爷在外院听世子薛子侑说了薛东婉的事,大发雷霆。
今日他的老友,世袭第三代二等奉国将军杜国公爷来访,薛老侯爷原本打算在外院吃了晚饭再回内院。世子的小厮去找他,他留下杜国公,在外书房见了世子爷,两人说了几句,薛老侯爷就拍案而起,直径回了荣德阁。
“给我查,查不出个缘由,五房谁都别活!”老侯爷跟老夫人确定了薛东婉是上吊自尽,顿时将茶盏拂在地上,一手扶着炕几一角,捏得手背青筋暴突。
老夫人沉默不语,她了解老侯爷的脾气,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火上添油,任由他把情绪宣泄出来,再劝不迟。
好半天,老侯爷扶住炕几的手不再打颤,脸颊的雷霆怒意亦隐去四五成,他有些哀痛阖眼,试图平复自己的暴怒。
老夫人把自己手边的汝窑茶浮雕蝙蝠纹盏递给他。
清冽暖茶入口,唇齿间留着铁观音的浓香,那微甘似苦的茶水浸润五脏六腑,让人莫名的心田宁静,老侯爷才算真正平静了几分。
“我做主,这件事瞒下来,只有大房和五房知道。”老夫人声音似冬日梅树梢头雪,看似安静平和,实则暗噙蚀骨寒意,“先假称婉姐儿被厉鬼缠身,半夜袭扰姝姐儿。送去靖远庵,让葛总管帮着料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