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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雾气,就是龙城大街小巷的满眼霓虹,夜色渺茫。
一排黑压压的乌鸦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树上,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过去,多嘴多舌的贫嘴司机对他的乘客说:“您看,那乌鸦也在那开年会呢!”
黑猫却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脚下的肉垫轻轻地点着地,轻巧地蹿上了墙头,数十只乌鸦同时转过头去看着它,一排排猩红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灯泡。
大庆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并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鸦族长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哑声开口、不客气地说:“有何贵干?”
黑猫保持着停住脚步时那一瞬间的动作,墨绿色的眼珠就像两颗真正的猫眼石,它眼角微挑,光华幽然,猫科动物特有的懒散和优雅在一瞬间被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忽略它毛球一样的可笑体型。
“有个不情之请。”大庆客客气气地说,“我想问一问长老,几百年前我丢失的铃铛,为什么会在贵族手里?”
鸦族长老端详着它,冷冷地说:“我黑鸦一族从来报丧不报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这话问得好多余,从何处而来?自然是从一个死人手里。”
大庆的身体紧绷了一瞬。
过了片刻,黑猫又低低地问:“那人死于何时何地?为了什么?”
鸦族长老尖刻地笑了一声:“死人就是死人,六道轮回,他前生已逝,今生是猪是狗都没准,你管他死于何时何地?”
大庆略微低了头,良久没有说话。
鸦族长老还是看了它一眼,过了一会,又略带不耐烦地说:“山海关外二十里亭,愿意看,你就去看看,别说我老鸦故意瞒着你,死人的铃铛,带着也不嫌晦气。”
她说完,口中发出呼哨,大群的黑鸦冲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际飞去。
大庆在黑暗里垂下头,原地站了一会,那模样忽然就像是一只落寞的野猫了。
然后一阵车灯打过来,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消失在了夜色里。
烛龙一个眨眼,便是一昼夜,转眼就到了除夕。
特别调查处的除夕之夜灯火通明,人吃盛宴鬼享香火。
老吴终于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欢雕刻骨头的同事欢聚一堂,高高兴兴地敬了对方一根香——当然,对方用一杯装在骨瓷里的酒回敬了他,老李这人,总是对骨头怀有某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到了后半夜,新年钟声已经响过了,喝多了撒酒疯的人人鬼鬼开始四处乱窜——郭长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完,他又旁若无人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不知道哪找来的眼镜布,没完没了地擦起自己的工作证,擦着擦着,就滚到了桌底下,睡了个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静祝红和大庆围成了一个麻将桌,别人桌上手边的砝码到了猫桌上,会自动变成小鱼干,大庆面色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赢,因为它的砝码已经快被自己吃光了。
老李不知从哪掏出一根大棒骨,当众跳起了钢管舞,桑赞一把拉起汪徵的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拽进自己怀里,双手托着她的腰高高举起,汪徵笑起来,哼出一段来自遥远时空的小调,与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光明路4号的大门已经被从里面封上了,普通人进不来。
赵云澜被灌过一圈,坐不太稳当,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点东西,但是视线模模糊糊,有点像高度近视的状态,尽管他连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却依然身残志坚地眯着眼,把脸贴在桌子上,在大庆身后指手画脚:“碰碰碰!”
大庆用爪子一扒拉:“碰你妈!沈老师,赶紧把这头支嘴驴牵走——四条!”
祝红:“对不住,胡了。”
赵云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打大庆的脑袋:“你看,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吧!”
大庆心如刀绞地看着自己的小鱼干被拿走变成了砝码,气得引颈咆哮:“快领走!”
沈巍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抱起赵云澜,轻巧地把他拖起来拉走了,好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来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里,都像随手夹走一本薄薄的旧书。
祝红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沈巍坐在沙发上,让赵云澜枕着他的大腿躺下,伸手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低声说:“闭眼,眼睛还没好,别硬看东西,伤神。”
赵云澜无比幸福地闭上眼,含含糊糊地说:“再给我温一杯酒吧。”
沈巍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没听见。
赵云澜就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他发现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发呆。
赵云澜心有九窍,一转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领子,小声说:“干嘛,见公婆紧张?”
沈巍回过神来,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好脾气地没和他计较,只是轻声说:“为人父母的,总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带着我去,连年都不让二老过好,是不是太……”
赵云澜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自从他恢复视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响,别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见了,但他总是记得那天看见的,潮水一般淹没在不见底的黑暗里的字迹。
赵云澜难得正色,问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这年你要去哪里过?”
沈巍:“……过不过年的,还不是一样……”
“回那边吗?”赵云澜打断他,“黄泉下?连一束光都没有,身边只有偶尔经过的几个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还要不如。
沈巍本来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赵云澜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觉得很委屈,那种原本习以为常的日子,他现在几乎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终究却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还好,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洪荒伊始、万物有灵时,一直到如今,沧海桑田已经变换了不知多少次,他依然固守着一个当事人都已经忘了的承诺,就好像他一辈子都是为这么一句话而活。
赵云澜不再吭声,把他攥着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缘故,赵云澜的心跳有点快,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为他就快睡着了,赵云澜才低低地问:“巍……为什么要叫这个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光透过锃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见了多久远的过去,“可是有一个人跟我说,山鬼虽然应景,但是未免显得气量狭小,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再加上几笔,好凑个大名。”
赵云澜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这人的语气听起来耳熟:“什么人这么狂妄,张嘴就给人起大名?”
沈巍笑了笑:“只是个路上偶遇的人。”
他们没再继续交谈,才破晓,整条大街就都被鞭炮乱炸的声音充满了,屋里打麻将的几个人嚷嚷成一团,小鬼躲晨曦,四处乱窜。
热闹得让人迷眼。
一场小雪,拉开了龙城整个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升平、华灯初熄。
千家万户,都在瑞雪中闻到了第一口混杂着火药味道的空气,新年伊始,人间又是无数的喜悲。
65
初一快到中午的时候,光明路4号的群魔乱舞才彻底散场,众人一个个醉醺醺地裹上外衣离开,在门口排队打车。
老李却等别人都走了,才洗了把脸,不知从哪找到了清扫用具,慢慢地打扫起被祸害成了一团的办公室来。
大庆探头走进来,一见满地的狼藉,先拈轻怕重地缩了缩爪子。
老李忙抽出一条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摆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把猫大爷抬上了椅子:“从上面走,上面不脏。”
“又剩你一个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大庆老气横秋地嘀咕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借着椅子做跳板,跳上了办公桌的桌面。
“没剩我一个,那还有一个呢。”老李往墙角一指,大庆就看见了刚爬起来的郭长城。
“哦,正好,那小孩,过来,我正找你呢。”大庆瞪了郭长城一眼,从祝红的办公桌上找到一个杯垫,用爪子拨开,杯垫下面有一个装了几张购物卡的红包,它叼起红包劈头盖脸地扔在了郭长城身上,气哼哼地说,“老赵让你带给你二舅的,回去跟你二舅带个话,赵处说领导这几天过年难得休息,他就不登门打扰了,一点年礼,给嫂子和孩子添些新衣服——呸呸,愚蠢的人类,居然让我带这么恶心猫的话。”
郭长城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晕头脑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好容易想起自己这是在哪来了,讷讷地笑了一下,有些拘谨地捡起红包收好,回头一看拿着拖把正看着他们俩笑的老李,立刻卷起袖子凑上去:“李哥!我来帮你,我来……”
然后他被一个椅子腿绊了个大马趴。
大庆哼了一声,爬到一台电脑前坐定,伸爪开了机,非常不便地用猫爪挪动着鼠标打开浏览器。
老李看见了,立刻热心地走上去:“你要打什么?我来帮你。”
大庆脱口说:“山海……”
“海”字从它嘴里滑出来,变了调子,听起来有些像“和”的音,而后大庆住了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垂下目光:“哦,我是说我想上上微博。”
赵云澜说他要去干一件“大事业”,等一会再回来接它,大庆就坐在不知道谁的电脑后面,打开“喵爷天下第一”的微博账号,无所事事地用摄像头自拍上传。
老李和小郭在它旁边静静地收拾着残局,在方才那么一瞬间,大庆知道,自己是很想说,它想看看山海关外二十里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可是鸦族长老说得话有道理,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了。
“喀嚓”一声,大庆把自己的大饼脸传到了网上,并加了文本“绝世帅喵”,发送了上去,很快有一些爱猫人士在下面留言,有人称赞猫的毛色纯,还有人友好地建议说:“博主,你的猫猫太胖了哟,要注意它的饮食,多带它去锻炼才健康。”
大庆光速删了那条留言,心里愤愤不平地想:“愚蠢的人类。”
它脖子间的铃铛随着它的动作晃悠,却并不发出声音,只有折射的金光间或反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老李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被金光刺到的眼,回头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落的黑猫,刚想说什么,楚恕之却从墙里走了出来,据说每年初一,是他唯一被允许走进图书室的时间,然而他看起来既不像是借了书,也不像是查阅了什么资料,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讥诮、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愁苦。
郭长城赶紧立正打招呼:“楚哥!”
楚恕之好像没听见,径直地拿起自己的包,嘴角越发地上挑,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凄厉的冷笑,要往外走去。
大庆从显示屏后面探出头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多少年了?”
楚恕之脚步一顿,哑声说:“三百年整。”
大庆“啊”了一声:“那不是……嗯,要恭喜了么?”
它话音没落,楚恕之突然从腰里摸出了一块漆黑的木牌,头也不回,只是抬抬手,把木牌在猫面前晃了一晃,不知道是不是郭长城的错觉,他觉得楚恕之脸上好像有字迹一闪而过,正在脸颊的位置,就像古代犯人脸上刺的字。
大庆竖起耳朵,睁大了眼睛。
楚恕之捏着木牌的手指用力得泛了青,手背上露出的青筋说不出的狰狞。
然后他一声不吭,大步往外走去。大庆立刻转头对郭长城说:“小郭,打辆车送送你楚哥!”
见郭长城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大庆又加重了语气:“他喝多了,送到家,送到你确定他没事了才能回来,听见没有?”
郭长城迅速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手,小跑着跟了出去,替楚恕之拿过他的包。楚恕之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任郭长城拿走了手里的东西,毫无反应。
他的背影极瘦,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沈巍才带着烂醉如泥的赵云澜离开,他们学校里那个大腹便便只会拍马屁的主任就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是紧急要一份文件。
沈巍觉得非常奇怪,刚想细问,那头的主任就好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匆匆忙忙地交代一声,挂上电话跑了。
沈巍没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带着一直赖在他身上不肯松手的赵云澜回到了自己那冷冰冰不常住的小公寓。
前脚才进了门,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巧,主任的催命电话后脚又到了,非让他把东西送到龙城大学西门。
赵云澜在他柔软的沙发上滚了一圈,醉眼惺忪地微微睁开一点眼,说:“大年初一的,你们学校那胖子吃错药了吗?”
沈巍一边找东西,一边伸手在他额头上垫了一下,省得他一头磕在茶几上,还顺手塞了个枕头在他脑后:“我得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