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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袁嫔估计还没听说殉葬的事。
徐循看着她的如花笑靥,禁不住就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袁嫔这一批人还算好,起码此时此刻,都还抱有一点点希望,真正最不应该知道殉葬的,是李婕妤才对,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机会。
“开心就好。”她终究是说,“皇后贤明,大哥仁厚……你们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开开心心的,多享享福,在家的时候,谁想过能在这仙境一样的地方活着呢?”
也许是她的语气露出了一点端倪,袁嫔露出诧异之色,望了她几眼,方才露出笑来,又再施礼道,“还有贵妃娘娘好性子,我们真是前世积德,才能进宫来服侍主子们!”
她的语气,真是欢欢喜喜、实实诚诚,这种真挚的喜悦极有感染力,徐循就是心中再有感慨,也不由得被她带出一笑,她注视着袁嫔俏丽的、天真的脸庞,忽然间,找到了当年文庙贵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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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壮儿的周岁好日子,但心情不大爽利的人却不止徐循一个,几乎是才回到坤宁宫里,皇后便沉下了脸,周嬷嬷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进了里屋,一路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
“娘娘……”她示意几位侍女上来为皇后更衣,“这新戏班子的事——交给尚宫局可好?”
六局一司虽然和皇后配合工作,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出现什么离谱的阳奉阴违之事,但皇后和周嬷嬷心里都清楚:太后多年参与宫务,六局一司多数都更服她管教,尚宫局的几位尚宫,更是皇后娘娘的老下属了。将此事交给尚宫局,把难题转嫁出去,也算是对太后的委婉反击。毕竟太后就是要追究起来,皇后也不是没话分辨的,就是这几个月,皇后忙得团团乱转,何曾歇过?眼看着就是太后的千秋节,太子的千秋节和年节了,又到了换季发份例的时候,往后的几个月,谁还有空去训练个新戏班子呢?
“推出去又有什么用。”皇后哼了一声,倒是看得很清楚,“倒是万寿节上,她问得只会是我……今日已经够没脸了,万寿节上说不定还要再没脸一次,难道我还嫌不够,还要招着她再问问我?再丢一次人?”
周嬷嬷被这一连串的抢白说得噤若寒蝉,垂下头再不敢多话,唯恐把皇后的火儿给激得更猛——却也不敢退下。静候了一会儿,等侍女们换完衣服退出去了,方才等到了皇后的问话。
“今日她去看了吴氏没有?”
这一问没头没尾,周嬷嬷却是心领神会,“去看过了,还说了几句话,但没给看孩子,吴氏本来还拍窗户,听了话就慢慢安静下来了。”
“看来她果然没疯。”皇后微微一笑,语气又转淡了,“不过此事也就这样了,以后不必派人探望吴氏,免得引起别人误会。”
“是,”周嬷嬷忙道,“回娘娘,奴婢遣人过去,都是打着快开席了,寻找贵妃娘娘的名号,不至于引来怀疑的。”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皇后略带猜忌地瞥了门口一眼——现在的密议,就是货真价实的密议,屋里都是不留人的。“谁知道那些人里有谁会是东厂耳目。”
其实周嬷嬷对这点十分不以为然,数次想要争辩——只是看着皇后的表情,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半年多来,娘娘是越来越多疑了……就是劝,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那,此事又该如何着手呢?”她把话题绕回了眼前最大的难题,“这戏班子的锤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此事确实颇为为难,皇后低头盘算了一番,方才道,“先去教坊司问问吧,如有女教习,便全都请进来。还有责令他们必须写出几本好新戏,改日我和大哥说一声,请旨由宫里出面,在民间也搜罗些好本子、好教习,在皇城里划一块地方教女戏也行,反正不进宫城,倒是不妨事的。”
她和周嬷嬷筹划了半日,眼看天色黑了,外头有人进来道,“娘娘,皇爷今晚翻了袁嫔的牌子。”
坤宁宫得天独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要知道谁进乾清宫侍寝,实在是非常方便——找个人在门口看着那就行了,毕竟,两宫间也就隔了一片不大的场地。
皇后唇角微微一翘,“又是袁嫔啊?”
她的语气倒有几分喜悦,周嬷嬷凑趣,扳指算了算,“这几个月,袁嫔侍寝次数,可是渐渐地要把那一位给盖过去了。”
“更要紧的,今儿是壮儿的周岁呢。”皇后唇角含笑,难得地应和了周嬷嬷一句,方才把话题又扭了过来,“咱们宫里原来的戏班子,早就散了,如今还剩几人能唱,也不知道……”
戏班子、各种节庆、各种日常,还有太后那边时不时兴出的各种事由,皇后还要抽空教养栓儿……这下半年,她更是忙得团团乱转,今年冬天偏又特别冷,忙过了栓儿的生日,她本就有几分孱弱的身子骨再也支持不住,一场风寒,便是卧床不起——病倒了。
188进言
皇后的身子骨,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比较孱弱的,毕竟一个人如果每月都要卧床数日,这给人的印象绝不会健壮到哪儿去。不过,实际上除了她的老毛病以外,皇后顶多也就每年感一两次风寒,说不上有什么顽疾。倒是宫里别的尊位,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太后倒罢了,敬太妃、贤太妃,一个胸口有肿块,已经是发作两三年,每每疼痛难忍,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还有一个是有肝病,到底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也只能吃药慢慢地调养着。再有文庙贵妃,虽然年岁不长,可常年心慌气短,季节一变化,她就极其容易生病,也算是个老病号。皇后在这群高层里,相对还算是比较壮实了。
也是因此,这一次风寒就显得越发来势汹汹,皇后高烧两日,几乎都是昏睡着的,连皇帝都亲自把刘太医叫去问了病情,看了药方。好在高烧很快也就得到控制,余下来的不过是咽喉肿胀、头脑昏沉等常见的风寒症候。
风寒发烧,调养不当就怕落了肺病,若是缠绵难愈,就此落下病根甚至是一命呜呼,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烧退了只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又将养数日,皇后方才是振作了一些——只是原本就忙瘦了的双颊,现在越发是有些凹陷了,下巴也尖了,昔日珠圆玉润的美感,再不复见。
皇帝进来瞧她看见,也有几分心疼,“这一次,真是病损了元气,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风寒症候多变,皇后昨天还头晕脑胀,今日头脑倒是清醒了,就是后脑勺隐隐地有些疼,她有气无力地对着皇帝勉强一笑,也没有余力去盘算他现在的心情,过来的次数,只是发自内心地叹道,“补也要能补得进去才好,现在不比当年还小,病一场就弱一点,想坏容易,要想养好,却是千难万难……”
说着,不免就又叹了口气,半闭着眼侧靠在床头,倒是真的露出了一脸的心灰意冷。
人心都是肉做的,皇帝虽然对皇后也许有所疏离,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也许他不希望皇后过于得意,但也还绝不至于到了盼她早死的时候,闻言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你要这样说,难道我也老了?以后都病不得了?”
他这样说,皇后按理应该要赔礼道歉的,两人同岁,皇后怎敢随意叹老?可皇后却毫无歉意,她凄然摇了摇头,反而道,“本来就是如此,人过了三十,就该善自保养。大哥你以后也要谨慎身子,孩子还小,老人越老了,一大家子可少不得你看顾……”
这说得,都有点托孤的意思了,皇帝啼笑皆非,摸了摸她的脸颊,嗔道,“就是一个小风寒而已,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好好养着,不几日就和从前一样了。按你这么说,这宫里如何离得开你?儿子呢?我呢?”
皇帝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了,说起来,这话还不算是甜言蜜语,因为并没想令她开心,只是无意间表示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可就是如此,皇后心中还是一甜:自从宫里有了新人,自己又多少不便承宠,皇帝在她宫里留宿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些话就是这样,光天化日下根本都说不出口,非得是在夜深人静时,锦绣被褥之中,喁喁低语才能发自内心地生产出来的。而久已不说,话题转向了儿子、琐事,虽然交往还很多,但渐渐的,从前的浓情蜜意,很自然地也就转化成了鸡毛蒜皮的亲情。这番话久未听闻,再次祭出时,威力便自不同。
她令自己不去想这种话越来越稀少的另一种可能缘由,依旧沉浸在这甜蜜的情绪里,仰起头对皇帝轻轻地一笑,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离了我也没什么,我离了你,却活不成。”
这话她实在说得真心实意,皇帝望见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唇角的线条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说什么傻话呢,好好休息,以后别这么操劳自己了。有些事,要适当留给底下人做。”
这算是一个话口子,虽然今天战力挺弱,但皇后还是毫不费力地解析出了皇帝的暗示:太后对她几番为难,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从前并未表态。如今有了这句话,下回她或者推卸给别人去做,或者回了太后都可以,皇帝自然会在后头为她撑腰。在这一次婆媳的暗涌冲突里,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地逃避下去了,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方来支持。
她心底却毫无欣喜:太后不断为难,又令静慈仙师坐在她上首,这些明里暗里的委屈,她只能生受,还要受得若无其事。在收养栓儿之前,皇后根本没想到如今的局面会是这样糟糕。她对现在的局势感到了一种失控,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是毫无把握。若是再挑起战火,引发了母子间的冲突,谁知道太后的下一招会怎么出?
“其实事情也还好,”她为太后出脱了一句,“不算太多……娘那边虽然时常有些事儿,但她是老人家,又多年管宫,也在情理之中……”
见皇帝微微有几分诧异,她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为了立我为后,娘心里只怕是极不好受的。只看她处处礼遇静慈仙师,便可知道她还没过了这道坎。既如此,我们做小辈的自当小心服侍。就算是有理又如何?理能大过孝道吗?更何况,我这几日病着,难得清静,心里回想起这几年的事,也觉得当时实在是太患得患失,有点着急了……也愧疚得很。”
她没有说谎,人在病中,最容易有所感触,皇后成天眯着眼假寐,到晚上反而睡不好,便将前尘处处回想,也算是总结一番,为后事师。此时回看,通往后位的道路里,有几处曲折,完全是当时心态不对,方才走出来的。太急、太在乎,难免行差踏错,有时候缓开一步,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一些,退后一步,说不定皇帝还给她更多些。
至少,今天她选择的道路就不算有错,皇帝望着她的眼神很明显地多带了几分暖意,“也难为你了,今年侍奉娘,是真辛苦。”
也许是因为她提到了静慈仙师,皇帝的眼睛敛了敛,又拍了拍她,“也是真委屈。”
“没什么好委屈的。”皇后提醒自己拿捏住分寸,过犹不及,皇帝不是傻瓜,自己做得太过火就不好了。“还不都是看在娘的面子,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和她计较的了。”
皇帝出了一口气,“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娘那里,你真的不要我去为你说说?”
既然已经立心要不怕苦不怕累地服侍太后几年,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皇后就没想过让人说情,再说皇帝去说情,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急道,“别啊,娘知道了,万一又不高兴,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我才好呢!”
她一时着急,真情流露,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和你开玩笑的呢,你当我看不透这一层?”
谁知道你看得透看不透……皇后在心底偷偷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以前的皇帝肯定是看不透的。他什么时候忽然间这么懂内宅事了?这又是一个她没能掌握的细节。
人生路走到此处,不可能再和少年时一样略无参商了,这里头的道理,皇后也很明白,如果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皇帝贪恋新鲜,两人略略疏远,这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
唉,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念了一声‘三十六陂春水’,便转开了话题,“是了,大哥,我早上听她们说,权昭容没了?”
权昭容大概是从壮儿生日前开始病的,一开始是食不下咽,然后是吃什么吐什么,又闹着什么便血,说是中毒吧,也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个症候,几个医生都很莫名,后来才从喉咙里摸到了肿块,不过从那时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两个多月就告弥留。皇后生病的那几天没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动静,无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边去就是了。
“嗯,”权昭容入宫以后就再没见过皇帝了,皇帝对她的印象也很浅,并无多少悲伤之情,点了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