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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权昭容入宫以后就再没见过皇帝了,皇帝对她的印象也很浅,并无多少悲伤之情,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正好有人要去朝鲜送国书,我就让他顺带着交代一声,这两个都是病没了的,挺可惜,该让家里人知道。”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时不一样,现在的孙皇后对管理宫务还是很有热情的,毕竟,这也是当家主母责无旁贷的权利与义务。“她宫里别人都好说,若是朝鲜来人,想回去的放归就是了,若是咱们宫里自己人,就派往别处服侍。可我今早听说了,躺着就琢磨呢,还有一个韩女史该怎么办?也送回去吗?”
皇帝恐怕也是被提醒了才想到韩女史这号人物,他寻思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了,让她到六局一司去做事吧,或者你给她找个差事也行。”
“嗯。”皇后也笑了,“这个韩女史,也的确是个奇人,想做大哥妃嫔的女子,天下数不胜数,可不想做妃嫔的,我看真是独独就她一个。”
“唬我啊?”皇帝说,“每次传谣要选秀,民间就兴起成亲风,你当我不知道呢?”
“那是选宫女嘛。”皇后嗔道,“选妃嫔如何能一样呢?谁不是巴巴地盼着中选?我看那韩女史的形貌,也就因为她哥哥是个权臣,才能入选,谁知她因为惧怕殉葬,居然连嫔位都不要啊——真是想多了!亏得大哥仁慈,换了我,早让她根本不必再担心此事。”
皇帝神色微微一滞,表情变化虽然轻微,但却瞒不过早有预料的皇后——虽然如今的大哥已不是她能一眼看透,但她也是猜疑许久,如今终于在皇帝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不论徐循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皇帝,她肯定没提到殉葬的事!
“啊,是了。”皇帝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笑道,“她是先来求的你,你给回了,才去求的小循。”
“我当时听了可生气得很。”皇后也是有九分真情,“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就因为她姐姐殉了,她怕殉,索性连嫔位都不要了?什么人啊?指不定谁活在谁前面呢。哪有这样咒人早死的!要不是她是朝鲜那边来的,多少带了藩国的体面……我对她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她本想添上一句‘还是贵妃脾气好,这样都能帮她’,又觉得太露骨,便在心底提醒自己:急不如缓,刚不如柔。有些事,大哥自己会去想的。
风寒渐好,脑子用用更灵活了,皇后早已经在心里做起了推理题:大哥会疑她的话,那宫里已经是无人不疑了。即使徐循有能耐在她眼皮底下,把大哥给笼络过去,让大哥的心更倾向于江南春水,可大哥心里也一定曾经是有她的。从有她到没她,这之间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可她还有什么把柄被徐循抓得牢牢的?无非是善吹枕头风,说小话罢了。她就不信,她在徐循手上的把柄,能比现在她当面戳穿徐循扯谎的事儿还要更大。
只要徐循无宠了,即使栓儿养不住,壮儿一样还能拿到跟前……皇后从来不知道,这心安的滋味能是这样的幸福。她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他难得有几分阴晴不定,心下不禁暗喜,便又笑道,“不过,也许是她在我这里碰了壁,去了贵妃那里就改了说法,也难说的。”
“也不无这个可能。”皇帝点了点头,一转眼又把异色收过,如常笑道,“就算她是那样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鲜族女罢了,长得也就那样,还稀罕她不成了?这份体面她不要,是她自己的事。她爱怎么想,也随她去。”
他确实挺大度,还嘱咐皇后,“不必特别为难,安排她一个闲差吧,毕竟是前朝丽妃的妹妹,好吃好喝的养着也就是了。”
“你是不知道,丽妃当年可没少给咱们气受。”皇后歪了歪嘴,“不提这茬还好,提了我就来气……不苛待她也罢了,要我厚待她,可没这个理。”
她光明正大地耍刁蛮劲儿,倒惹来皇帝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皇后终究病中,不免露出乏色,皇帝见了,便起身道,“好生歇息,改日再来看你。”
皇后集中精神说了半日的话,这会儿也是真的累了,眯着眼都不愿意睁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皇帝出了门,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气仿佛不翼而飞,几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了饥饿,忙令人捧水梳洗了一番,方才下到暖阁中吃起了点心。
“刚才大哥出去,是去文华殿了?”她一边喝稀粥一边问周嬷嬷。
“回娘娘话。”周嬷嬷刚才不在一边伺候,这会还有些不快呢,“是去永安宫了。”
皇后不禁一怔——不顺了这么久,她几乎很难相信自己也有反过局势的一天,这近一年以来,每日里辛劳受气,虽然面上丝毫不露,心态也调整得好,但又岂能没有一点心酸?皇后几乎以为,她再不会有什么机会翻盘,只能这样憋屈而不安地,度过接下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事虽小,但好说是徐循对大哥的一次欺骗,若她应对不当,那就更好,眼下有了新鲜纯善的袁嫔,又有了绝美的诸嫔,若是大哥愿意,她还能再给他采选新人……本来就是年老色衰的时候了,靠的还不就是一点情分维持着大哥的关注?若是真有运气,指不定徐循自己都能把大哥的心思给作没了,不必她再出手——活该,谁让她揽事上身,居然会擅自出手,去帮那口无遮拦的藩女?
皇后觉得自己现在好有胃口,她带着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水,偶然间往铜镜里看了一眼,这笑意又凝固在了唇边。
年过三十,便觉得岁月催逼,一日紧似一日,这一场大病以后,她看来又老了一些了。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也许,不过几年,她就真的是‘白首想见江南’了。
——也许还不到开心的时候,也许她另有手段对付自己,也许她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毕竟,在她不知不觉间,徐循已经把大哥的心思吸引了过去,留给她一个最难解的谜题,时至今日,她都还没有参透,究竟大哥是已经布局在对付她,已经悄悄地疏远了她,还是只如同天下间所有的丈夫一般,随着时日的推移,把好色的眼光,投向了新的刺激。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这首清雅而优美的诗句,就像是一道难以驱散的魔咒,即使在如此得意的时刻,依然萦绕心头,将她才扬起的好心情又全吸收殆尽。
皇后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了看她。
仿佛是有了灵魂,镜中的影像慢慢地扬起唇角,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意。皇后吓了一跳,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病得糊涂了,有了幻觉。
——定睛再看时,这苦笑却还顽强地挂在嘴边,她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觉,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的笑,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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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现在并不在永安宫里。
天气冷了,西苑的太液池也上了冻,不少小宦官都在冰面上溜冰玩,徐循带着阿黄、圆圆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那些飞驰的身影,均都觉得十分羡慕,阿黄踮起脚尖,忘记了嬷嬷们平日教习的礼仪,有几分惊叹地道,“哎呀,我从前不知道人还能在冰上滑!”
话说完了,她仿佛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双足落地,腼腆地冲徐循一笑,好像在央求她不要把这事告诉教习嬷嬷。
孩子总是可爱的,别人家的孩子就更是可爱了——不需要自己带、自己教,就特别能发现她们的美好。徐循禁不住也对阿黄笑了笑,她虽然没有鼓励阿黄的‘出格’行为,但却往自己的笑容里注入了许多许可的暗示,相信以阿黄的年纪,她是能够领会的。
圆圆比阿黄稍小一些,也就更矮,在栏杆边上看不到太远,急得一跳一跳的,礼仪已经忘了个精光,“姨姨,我要抱!”
大冷的天,地下滑,圆圆又大了,徐循怕抱不动反而滑倒,便笑道,“让伴伴抱你好么?”
“那就伴伴抱。”圆圆也是个好脾气的孩儿,回身冲不远处的大伴张开手,奶声奶气地道,“伴伴抱我!”
一位壮年宦官顿时就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将圆圆一把抱起,指点着她看向远处的人影,圆圆欢呼雀跃之余,又遗憾道,“可惜弟弟妹妹们没来,不然,我们一起去冰上玩。”
徐循笑道,“看看就罢了,上冰面是不能的,现在他们还小,吹不得冷风,过上几年,你们一起堆雪人。”
阿黄也很有个姐姐的样子了,扭头吩咐圆圆,“妹妹仔细别吹着风,回去头疼,在伴伴身上呆一会也该下来了——高处风大。”
既然皇帝给予她随时出西苑的许可,徐循也不会自己苦自己,从壮儿生日以后,她一个月总要来西苑好几次。除了莠子、栓儿以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时常跟她出来——一开始是想,静慈仙师把女儿交给她了,她虽然不能自己养,但也要尽量和点点一样看待,所以也派人去接阿黄,而圆圆又和阿黄住在一起,虽然她和皇后不睦,但大人间的事同小孩无关,皇后不愿让圆圆去,那是她的事,请她要请到。
结果,皇后一直没有开口,圆圆也极爱到西苑来玩耍,但凡徐循派人去接时她有在公主所,都来,有时徐循自己懒怠去了,她下学还会跑到永安宫来,问徐循何时再去。
小姑娘都这样讲了,徐循还好意思不带她去吗?一来二去的,四姐弟倒是越发熟络起来。今日徐循突发雅兴想来赏雪,因为天气冷,没带点点、壮儿,点点还和她发脾气呢。阿黄、圆圆也惦记着弟妹,圆圆都说了第三次了,只想和弟弟妹妹一起上冰去玩。徐循说不能上冰,小姑娘狡狯,就假装没听到似的,连阿黄都不纠正,指不定也是暗暗地希望能上去滑一滑。
几人站了一会,徐循见孩子们似乎有些冷了,便道,“都回去吧,想来下次再来。”
阿黄和圆圆虽然意犹未尽,却也不敢违逆,乖乖地应诺了一声,三人便上了两乘轿子,徐循问得阿黄要带圆圆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便令两人的大伴和养娘,“好生在轿旁看护着,别出事了。”
因为方位关系,双方自然而然分成两拨,一边继续往西边走,一边就要东行。徐循等轿子走了一会,便敲了敲板壁,吩咐道,“索性从南内绕过去吧。”
现在西苑和南内已经连成一片,这样走从南边进永安宫,也算是顺路的,省去了不少在甬道里穿行的路程,天冷,甬道两面墙高,吹的风比岸边还大,这样走更暖和,众人也不多想,一路又快又稳地到了南内,徐循又敲了敲板壁。“停轿,我下去赏赏雪,走动走动。”
189诚实
冬日的南内自然早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在美丽之外,尚且十分寒冷。不过徐循刚才身在暖轿,被几个薰球包围,身上又穿了厚厚的貂皮,足蹬絮了皮毛的暖靴子,走在雪地中浑身也一样暖烘烘的。
一群下人在避风处候着,徐循只带了花儿在身边陪着,两人默不作声地行了一段,花儿道,“主子,去小吴贵人处,从这儿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徐循的意思,徐循也未吃惊,盖因上次来查看吴雨儿情况的人,便是花儿。也是因为小吴贵人这几个月规矩安静了许多,已经能把窗板卸下,徐循才会亲自过来看她——没有亲自看过,确定她的精神情况,她也不放心让吴雨儿接触壮儿。
冬日人少,南内风并不小,守门的两个宦官虽然穿着严实,但仍不免冻得面色青白,见到徐循来了,都弓身行礼,徐循也先不忙进去,见他们这样,便止住脚步问道,“难道你们在此轮值,就是这样雪地里站着不成?”
“回娘娘话,”守门宦官忙道,“这是奴婢们的差事,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这还算是吴雨儿过来的第一个冬天,之前她被发配到南内的时候乃是春夏时节,守门也不算什么苦差事,这会儿天这么冷,长时间在雪地里站着,很容易站出毛病的。
徐循不禁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十二个时辰都不断人的?”
“那倒不是。”那宦官道,“天黑以后,贵人用过晚饭,奴婢们就上锁回屋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再来此处。本是四人轮换守门,不过余下二人都病了,这几日就奴婢二人在此把守。”
一般守军在白日站岗,大概也就是几个时辰一换,也立刻要回到屋子里去吃喝些热食。比如徐循以前被囚禁的宫室,门口也有一排门房是可以烧炉子取暖的。不然这么大冷的天,谁也禁不住如此的折腾——这事儿,若是在宫城里又好了,大可以向上反馈,徐循估计皇后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皇帝当时随口一句发落到南内,南内的事是三不管,清宁宫不管、坤宁宫不管,乾清宫也不管,吴雨儿本人又是个罪人囚犯,根本没有往上递话的途径,这几个倒霉的守门太监,也只能如此受罪了。
“屋舍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