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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说完以后,太皇太后十分疲惫,没等众臣子说话,眼一合,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众位宰执重臣,也早排了仁寿宫外殿的轮班值守,各自都退了出去,胡仙师本来回避在邻屋,此时也出来照看太皇太后,旁人自然少不得帮着意思意思,屋内一时间也是忙碌非凡。
皇帝亲自为太皇太后放了床帐子,这才退出屋子,此时雪已经停了,天色明媚无比,真可说是风和日丽,他直想笑上一声,却又知这么做绝不妥当,见太后身影在前出了院子,也是心中一动,细细思索了一番,也不回清宁宫去,而是直接乘着轿子,去了清宁宫。
他和太后也就是前后脚当口,太后还没换下外衣,见他来了,有几分诧异,“皇帝不去老娘娘榻前伺候,到清宁宫来做什么?”
皇帝也无心寻找借口,屈膝跪下,给太后行了礼,方才沉声说道,“老娘娘适才的吩咐,对娘多有不公,虽说长者为尊,孩儿不好多加反对,但也想来和娘分说一番……老娘娘毕竟是多年有功于社稷,年纪大了,越发违逆不得,孩儿选钱氏为后,确实是为了照顾老娘娘的心思,但这也是为了孝道记。娘请放心,孩儿如今长大了,小时候的糊涂事,现在想来,直是羞愧欲死——再不会对您有所误会,即使亲近老娘娘,也绝没有疏远了娘的意思。”
这番话翻译过来,便是很简单的意思:这一阵子顺着仁寿宫的意思,那是因为人家辈分高,并不是因为被那边拿真相笼络了过去。太后大可以放心,日后他皇帝掌权,也不会对清宁宫有什么不敬。
太后垂目望了皇帝一会,方才微微一笑,低声道,“好,你这样说,娘就放心了……皇帝果然已经长大了。”
她特意微微一顿,见皇帝面色怡然,并不因为自己的停顿而流露出交集之色,也不免暗叹了一声——真是已经长大了。
方才和颜悦色地说出了皇帝真正想听的话,“你来得也正好,我等可商量一番,放在仁寿宫的那套宝玺,是今日就送还乾清宫呢,还是……”
皇帝又磕起了头,“娘万勿动气,老娘娘绝非那个意思……”
话虽如此,望着地面时,他的唇角,依然也不禁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幅度。
次日,太皇太后又召重臣问对,问国家还有何大事未办,首辅大人言语未尽,太皇太后既阖然长逝,尊谥诚孝昭皇后,与昭皇帝合葬献陵。昭皇帝一代的老人,至此全数夭折,太后正式成为宫中辈分最尊的长者,依照太皇太后遗诏,执掌后妃事,国朝政事,则还于年方十五的少年天子。——在登基八年以后,栓儿终于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权,握到了掌中。
第276章
一转眼便是一年过去,深秋寒风,又一次吹遍了宫闱,宫中也开始了过冬的准备。整修宫阁、重燃烟道,乃至预备每年冬日送到后妃们手里的炭火,都是惯常的工作,不过,因为今年六尚中最重要的尚宫局换了尚宫,主事者也不免多添了几分小心,几乎是耳提面命地将这几桩差事办好了,过来请安时,还忐忑不安地请问着太后、太妃,“两位娘娘,今年翻修以后,可有不称意的地方?”
皇帝亲政,为表孝心,首先做的就是为清宁宫、清安宫翻修宫殿,尽管乾清宫已经有**年没有翻修,殿头的彩绘泥金都有些脱落,皇帝却未曾提起修葺的事情,反倒是太后、太妃的居所,被装点一新,顺带着将建筑上一些小毛病也都给修整了,今年的暖阁就特别的暖,才只是烧了隆冬时不到一半的柴火,屋内就热得连棉袄都穿不住了。太后点了点头,不掩嘉许之色,“都很好,辛苦皇后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亲政以后,太后并没有继续秉持宫中大权的意思,而是示意皇后接过六宫细务,自己在清宁宫中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退休生活,这种对于朝政毫不眷恋,说放权就放权的洒脱,也在朝中博得了不少赞誉,一时间是贤名大盛。皇帝做得也不逊色,翻修了两宫以后,又加封太后、太妃娘家亲眷,种种孝悌之举,也是为他挣来了不少肉麻的吹捧。再加上他对首辅西杨大人尊重非常,这初初亲政的一年,皇帝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甚至比他未亲政时所得的评价更高——虽说是因为原本的评价确实低了点,但能有这样的成绩,也很难得了。
虽然瓦剌的气焰,一日比一日高,边境的麻烦事也一日比一日多,但那毕竟是疥藓之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后退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以后,也大感比从前松快多了,她如今是宫中至尊,又不涉朝政,朝臣那里传来的当然都是阿谀奉承的好话,就连皇帝也得晨昏定省,闲暇时和来请安的后妃说说闲话,再召娘家亲戚、出嫁的女儿进宫见见面,每日也不会闲得发慌,就连这些年来一直磕磕绊绊的健康,现在都是转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早晚在小花园里绕圈的劲儿,看着简直能往一百岁活去。
不过,今日她却没什么欢容,因为皇后孝心而来的和颜悦色,也就是一会儿,便被忧色取代了,太后没搭理皇后,而是冲着下首的贵太妃说了一句,“可曾听说了今早送来的消息?”
太后的日子过得悠闲,贵太妃的生活质量也差不到哪去,她曾秉政两年,在当时当然受到不小的限制,可以说是被敲打着过来的也一点不夸张,但当皇帝亲政以后,这谦虚自抑、谨慎韬晦的精神,也和太后一样,受到了朝臣的大力褒扬。虽然没有明说缘由,但当天子以颇受贵太妃教诲缘由,给徐家提升了俸禄以后,这样的声音也就多了起来。就连宫妃们,对太后是尊重,可对太妃却也不冷落,三不五时都要过去问问安,包括太后都是时常将她接来说话——甚而有时自己就闲步去清安宫坐坐,反正两宫距离近。相扶相持了这些年,从前做后妃时留下的怨恨,留存下来的已经不多了,更重要的还是这些年同舟共济的情谊。
“还未曾听说。”贵太妃摇了摇头,眉峰也聚拢起来。“是顺德那里的信吗?”
自从皇后入宫、皇帝亲政以后,皇帝这批子女的小名儿就彻底退出了舞台,在皇后跟前,连阿黄都是以封号顺德来称呼了。
太后点了点头,神色也有几分抑郁,“今早长公主府来送了信……现在还不敢告诉长安宫那里。”
“还是别说的好。”贵太妃也是摇了摇头,“胡姐姐听说了,一着急,就更不会好了。”
太后点了点头,扭头又吩咐皇后,“我们老人,去探视也就罢了,你可别为了孝心进长安宫问安——那是会过人的疫病,可不是玩的,连那些妃子们,都不让她们去长安宫。”
“是。”皇后不敢多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就应了下来——其实,为怕太后忌讳,后妃们几乎是从来不进长安宫打扰胡仙师清修。
“从去年到今年,一连流行了好几波疫情,前几波都躲过去了,还以为能平安无事呢,没想到最后一波反倒是十个病了九个。”贵太妃叹了口气,“不过胡姐姐都撑到这时候了,也许就能撑过去了也未必。”
她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上个月京里流行的伤寒,宫里有数人染上了,其中病情最重的是刚被封妃的田氏,根本还没临幸就重病去了,其次是几名宫女,如今倒是都渐渐痊愈,病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几乎都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也就是和顺德长公主般,拖日子而已,胡仙师病情一直是时好时坏,还算是有希望的,她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得病的事,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病,口口声声便是不要女儿探视,所以到现在两边也都还阻隔着消息。顺德长公主不着调母亲病了,胡仙师也不知道长公主府里的事。
今早长公主府里送来的消息,就是长公主只怕已经有下世的征兆了——从昨晚开始,排出来的都是血尿,吃什么吐什么,御医也是束手无策。太后当即就遣人告诉了天子,相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天子也会下令给长公主府加食邑,长公主两个儿女加官,有冲喜的意思,也有让长公主能够放心上路的意思。皇后来请安时,却还不知此事,此时听太后说起,也是凝眉长叹,一阵黯然。“儿女还小呢,和驸马又是天作之合……”
她年岁还小,心肠又好,待长辈一片纯孝,御下的才能虽然差了几分,但在从小的教育,以及身边女官的帮助下,也算是把宫中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相信历练几年以后,只会更为老成。——不过眼下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虽然和顺德长公主也就是见过几面,但听说她快不行了,依然是泪光盈盈,大有伤心之态。
年轻人未经过多少生死,遇到这样的事难免都勾动情肠。可太后、贵太妃入宫这些年来,经过多少事情?早已经是心如止水,远的不说,就是近的,太皇太后去世时,贵太妃都是古井不波,没有半点涟漪——是真正不觉得爽快也不觉得惋惜,仿佛看一朵花开花谢一般自然。如今也再难做什么儿女之态,为顺德长公主的去世大发伤春悲秋之叹——这辈子,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地消逝,留下一个突兀的断章,别说儿女,甚至连遗言都未来得及交代。这种命运跟前的无力感,她是早习惯了。
“虽说你孝心可嘉,但眼下毕竟疫病也不算完全过去,还是少出门为好。”她想着便叮嘱皇后,“连着诸妃子,无事也呆在宫中,别出来走动了。那些内侍们,也别每日都出宫去,外头肯定病患是要比宫里更多……”
正说着此事,见皇后脸色有几分有异,徐循一顿,“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过来前,在宫门处遇见了陛□边的小内侍,听他说……陛下是又出宫去了。”
亲政以来,皇帝闲时就很喜欢出宫,他自幼就是太子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乎从未出过宫闱,后来登基为帝,也无人敢于带他出宫玩耍,现在自己当家了,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半日,有时到晚方回。连郕王都被他拉着出宫冶游过好几次,还好,据郕王回宫说起,也不是往那等烟花之地钻,只是更偏于体察民情、观察百业,还有去码头看行船,去商铺里买东西的。这也算是了解世情的一种,因此即使是阁臣,也就是旁敲侧击几句,都并未多说什么。
不过眼下疫病未平就贸然外出,是有些莽撞了,徐循听说,怔了一怔,便拿眼去看太后。
太后倒是行若无事,不过淡淡一笑,“皇帝行事,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多担心了。想必此去是不会在街面多加逗留的。”
自从皇帝接过大政以后,太后的态度与其说是放权利索,倒不如说是不闻不问。皇帝初初秉政,有时不免有些细节上的疏失,此时正是太后提点教导的时机,但太后却从未说过皇帝一句不是,今日皇帝疫病未平就出宫游玩,太后还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皇后倒也习惯了太后做法,闻言歉然一笑,“媳妇也就是白担心,想来,陛下自然是有分寸的。”
太后都如此说了,皇后绝对也不会直言劝谏什么,她并不是这样的性子——纵使这半年来,后宫中万氏、周氏都十分得宠,但她也未曾摆过什么正宫娘娘的威风,虽然免不得明里暗里受些淡淡的委屈,但也是因此,和皇帝感情亦是极好,并未受到冷落。
因为顺德长公主的消息,宫中的气氛一直都没好起来,皇后又坐了坐,也便告辞而去。贵太妃待她走了,方才说道,“皇帝此时还要出宫,难道不知疫病未完,并不适宜吗?听姐姐意思,难道他在宫外是养了私宅?——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吧?”
万乘之君,要什么女人没有,宫外养私宅,简直就是笑话,皇帝虽然年少慕少艾,在宫中所幸不少,但应该也不是这么好色的性子。
太后摇了摇头,也露出一丝讽笑,“也不至于如此……他应该是去王振那里。”
贵太妃顿时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王振?”
“亲政第二个月就去了,从此以后,政事上遇到烦难,总要过去一次两次。”太后淡淡地说,“我倒是早知道了,怕你心烦,也就没说。”
听她语气,是并不打算去管了,贵太妃有些费解,也不旁敲侧击,“当日在仁寿宫中,先太皇太后遗诏,是有些过火,但那是老人家的意思……依我看来,这一年多,皇帝对姐姐还是很尊敬的——还记得当日遗诏一颁布,他也立刻就来清宁宫拜见了不是?”
“又何止如此,要说尊重,也还有许多事情,我都举得出来。”太后明显不欲多谈,望了贵太妃一眼,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只是他这么做是何用意,我也清楚,此子忍耐多年,正是一朝得势、随心所欲的时候,我就是说了,他又能听我的吗?倒不如不讨这个没趣得好。”
她又嘿了一声,“我不说,他多去王振那里几次,自己也就知道收敛了——王振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