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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对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欢的,如今对她就益发和气了,徐循只能隐隐地猜测,这也许和她对太孙妃的密告有关——当时她私下和太孙妃说过一次以后,两人便再未提起此事。从各种动静中看来,徐循判断太子宫里可能是知道太孙擅自服药的事了,但却未想到太孙妃并未隐下她的回报之‘功’。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对太子妃的人品,自然是越发钦服了。
“你也不是没管过太孙宫。”太子妃让徐循坐到她身边,揽着肩头细细地审视了一番徐循的长相,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你胡姐姐没来的时候,我看你和你孙姐姐一道,把宫里不也是管得井井有条——更别说,几次你随太孙单独外出时,也把他身边众人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长辈要抬举你的时候,不表示出惶恐,未免有点太居之不疑了,可要是一味推诿,也容易惹来长辈的不快,徐循嗫嚅了一下,也不好继续反对下去了。倒是太子妃见她勤谨虚心,越发满意,因笑道,“怕什么,萧规曹随也就是了,有不懂的事,你直接问你胡姐姐也是一样的。”
徐循遂只好应承下了管家的差事,和从前只有她一人时一样,重新掌管起了太孙宫内的日常庶务。
和前几年不同,现在太孙宫安顿在京城,也有两三年的时间了,宫中规矩已经十分完备,似徐循这般只是临时帮管一段时间的,多数只是应个卯而已。很多事自然有宫内衙门去做,徐循亦是不多问多管,只把两件事拿在手中:一件事便是各宫人口上夜当值,另一件事,便是四季物资的入账登册和发放工作。
她将太子妃给的萧规曹随一句话,当作了金科玉律。四人待遇严格分等,所有资源,都是以太孙妃、太孙嫔、太孙昭仪、太孙婕妤为次序挑选发放,她自己排在最末,每次也只按规矩取用各色供奉,至于别人——主要是孙玉女——若有什么超等索要,由中官回到徐循这里,徐循量太孙宫账簿上,如有的都慷慨满足,不过转头记入公账:某月某日,太孙嫔孙氏遣人索银霜炭百斤。
她做一切事情,并未特别瞒人,都在中官注视下记账。每月还要把账本奉给太孙妃、太子妃查阅,因此在第二个月上,太孙嫔的动静就小得多了。倒是太孙那处的用度陡然暴增。
他现在歇在宜春宫的日子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分享徐循的用度,或者说,徐循都在分享他的用度,现在忽然有了变动,徐循不必看帐也是有所感觉,这天晚上便主动对太孙谈起,因道,“若是玉女姐姐害怕动静过大,被人闲话。大哥你和胡姐姐打声招呼,把孙姐姐的用度加一加不就行了?又何必这样麻烦呢,如此掩耳盗铃的,胡姐姐和何姐姐知道了,心里只怕还更不好受。”
其实孙玉女超量索要的,主要是银霜炭和乳制品,炭也还罢了,她要吃的牛乳酥之类,倒是难得之物,太孙宫里的供奉也不多的,多要了的确就十分显眼,哪里能瞒得过人去?与其这么遮掩,倒不如过了明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几个月的时间稍微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这么遮遮掩掩的,倒显得做贼心虚,只怕太孙妃知道了,心里还更难受,更有被排挤的感觉。
这几个月,太孙和徐循都快赶上一般人家的小夫妻了,除了偶尔去何仙仙那里留宿以外,回宫在孙玉女那里盘桓一两个时辰以后,他已经很习惯于到宜春宫和徐循说说话,一道用个夜点,再登榻入睡……他不能不承认,宜春宫里有一种轻松自在的氛围,是别处所无法比较的。就是心里再有一团难以排遣的郁气,在宜春宫里,都有点发不出来。
就好比现在吧,明明往上报的人是徐循——其实她暗地里把帐平一平、瞒一瞒不就行了?可她先声夺人这样一提,倒叫人开不得口了,太孙看看她,也没法生气:徐循又不知东宫里的那一番对话,自然不晓得他如今的难处。
“那倒也不必了,现在娘也不管事,要加用度,得和六局一司说话,何等麻烦?”太孙要找借口敷衍小婕妤,自然是张口就来——徐循这么个纯善实诚的性子,哪有什么心眼,哪想得到那许多?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实,也就是点吃的用的么,算什么的?太孙宫都可以自己做主问惜薪司、点心房多索要一些的,只是因为太孙妃告病,徐循摆明了底气不足不敢出头,太孙看来似乎是不愿出头,才要请太子妃出面说句话而已。又不是要把太子宫的东西搬到太孙宫来使,一句话的事,按孙玉女在太子夫妻心中的地位,徐循真觉得那都不算是事了。一样是多占多要,与其由太孙这么闹,还不如由太子妃出面,起码太孙妃心里还好受一点。
至于何仙仙的感情,徐循虽也看重,但她有种感觉,何仙仙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是根本就不在意了。反正太孙昭仪用度不少,太孙也经常过去她那里看看女儿,她自己不短少什么已是足够,至于别的事,她根本都懒得计较。
只是,太孙连这一句话都不会说,总不会是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得失吧……
进宫这几年了,虽不说性情大变,一下就变成七窍玲珑的活泛人,但徐循起码也是随着年纪成长起来一点的,此时再想想这半年来太孙那规律的侍寝周期,徐循似乎是悟出了什么,她肯定不会傻得寻根究底,听太孙这样说,也就点头道,“也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您份额要是不够使,我这里还有几百斤的炭呢,索性也全给孙姐姐送去吧。”
为要照料孕妇,太孙把自己份例送过去了,徐循这里可不就减等了么?太孙心底正有些过意不去呢,见徐循如此懂事,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前看着徐循,和看个小妹妹,看个小猫似的,又可*又弱小,处处需要自己的襄扶,自己手里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够她喜上好几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徐循反过来照顾他和孙玉女了?
这种被人照料、被人关心的感觉,的确不赖,虽不是太孙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温暖,但从徐循这么一个原来还需要他照顾的小姑娘身上,得到这种温暖,也着实是有几分新奇。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几年间,太孙的日子再没有比现在更是一地鸡毛的了,听了这句话,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越发喜欢和徐循在一处了:徐循的善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在她这里,他能寻觅到一种久违的实在和简单。
太孙不禁就握住了徐循的手,低笑道,“这可不行,玉女儿需要照顾,也不能委屈了我们小循呀。你要关心她,得闲没事多去陪她说说话也就是了,她这一阵子不能随便出门,心里也寂寞着呢。”
太孙妃病了,何仙仙养女儿,孙玉女养胎,徐循管家,这几个月,各宫间的走动的确是非常稀少。既然太孙都发了话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把帐理过了,各处上夜值宿的画押簿看过了,徐循便起身出了宜春宫——先去给太孙妃请安。
79平衡
天气渐渐地热了,太孙妃的病也好转了许多,徐循进屋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晒太阳,大囡囡抱着一个小球,站在她身边拍皮球玩,见到徐循来了,便顶着大光头露齿笑道,“婕妤好。”国朝育儿,皇子、皇女不上十岁都是剃光头的,只在头顶两侧各留有一绺,绑起两个小揪揪。大囡囡刚出生时头发发黄,便起了个贱乳名,名唤阿黄,大类唤狗,也是取个好养活的意思。徐循见她两个小揪揪垂下来一甩一甩的,煞是可爱,便揪着笑道,“阿黄,耳朵垂下来了。”
狗儿的耳朵岂不是垂在头顶的?大囡囡哼了一声,道,“婕妤欺负我,我不和你玩了。”说着,拍着皮球就跑远了。太孙妃合上手里的书本,笑道,“这孩子,脾性随爹,太调皮了。前回进东宫请安,皮球还把她祖母的一个杯子打了。”
徐循也笑道,“正是个打马球的好材料呢。”
两人这么多年已经极为熟稔,不必太孙妃客气,徐循私下也是熟不拘礼的,亦不行礼,在太孙妃下首坐了,问了她的好,便和太孙妃道,“昨日大哥在我这里,我还和他提起了走帐的事。我说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传出去还让人觉得咱们太孙宫里勾心斗角得厉害,彼此防备得很深似的,一点都不和气……您在养病不便出面说话,他和太子妃娘娘打声招呼,这供奉说加也就加了么,又不是多大的事,几斤炭火罢了……”
其实,太孙妃虽然在养病,但身为女主人,出面说一两句话,惜薪司和点心房也不至于驳了她的面子。只是徐循和太孙妃都默契地跳过了这一茬,太孙妃看似淡然,面上却到底还是露出了聆听之色。“可我说完以后,看大哥的意思,似乎是挺顾忌把这事捅到太子妃娘娘跟前去。想来,这几个月一定要从他这里走账,也是担心东宫哪里有话要说吧。”徐循也无意猜测太孙的内在动机,只是自顾自地道,“却不是担心你有什么意见。”
“我也和大哥说了。”太孙妃用了一口点了牛奶/子的茶水,“大哥也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其实我就不懂了,宫里用度都是南边定下的,到了北边不够用也是常理,玉女儿体虚些,往年炭火不够还大大方方地开口要呢,今年双身子,更该好好保养了,怎么就连口都不敢开。”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往下再说了。徐循是不想管得这么深,太孙妃没往下说是为什么,她更不想管了。把话带到了,基本也就完成了她到此的目的。徐循放松下来,和太孙妃谈天说地了一会,见太孙妃眉宇间有些郁郁寡欢,便劝慰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多偏疼些也没什么……”
屋内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宫女,又站得远,太孙妃说话也比较随便,她打断了徐循的话头,摇头道,“我倒不是吃醋,就和你说的一样,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么,再说,又是双身子,多疼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徐循看得出来,太孙妃说得是真心话,她甚至说得都有点露骨了。“就说大郎自己,还不是嫡庶隔着生……做大妇的,没点心胸怎么容人?”
这倒是真的,太子妃的心胸就很宽广,李才人不可以说是不得宠了,太孙的兄弟里,排行前几的那都是太子妃和李才人轮流生的,你一三五,我二四六这样。太子妃和李才人不也处得和亲姐妹似的?就是郭才人,因着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得宠到了十二万分,都敢和太子妃叫板了,太子妃不也没和她计较吗?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皇爷和故去的仁孝皇后,对太子妃都是十二万分的满意,没口子的称赞?
太子妃对太孙妃的满意,也和仁孝皇后对太子妃的满意不相上下了。至于太子,平时忙国事还忙不过来呢,对内宫的事,也是很少过问的。嫡妻就是嫡妻,即使和夫主关系不那样贴心,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难不成天家还有没事废后的事儿不成?
“那你是——”徐循有点不明白了,还当太孙妃是在担忧子嗣,“还是先用心将养身子,别的事,有缘分了自然会来的……”
“可不就是担心这个了。”太孙妃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个咳嗽的毛病,竟是落了病根了。我现在只愁没有良医能治呢,若是落了病根成了痼疾,可就棘手了。”这倒的确是个问题,因医药失当,小病落根即使在宫里也都是很常见的事。徐循忙劝慰太孙妃一番,又劝她多找几个太医来看,一边在心底也是记了一个笔记——她这几年来因为没事爱跑马、打马球,身子倒是太孙宫四美里最好的一个,这个习惯可是千万不能丢。
有了太孙的嘱咐,徐循和太孙妃打了个招呼,便名正言顺地去探孙玉女。到得孙玉女宫里,她也是一脸的虚弱,暮春天气了,炕火还没熄呢,半靠在榻上面色苍白,脸都瘦尖了,见到徐循进来,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竟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循也是吓了一跳,忙坐下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吐得厉害。”南司药也是直叹气,“唯独只有牛奶做的饼子、酥儿能吃上几口,再就是些鲜果。别的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都一个多月没能好好吃饭了,人能不瘦吗?”
徐循和南司药闲话片刻,这才闹明白:孙玉女是害喜害得太厉害了,所有能吃的东西里,只有牛奶制品还是稍微养人一点的,再加上前段时间又虚弱感了风寒,因不能吃药,只能扛着自己好,所以越发不敢受凉,只能就这样烤着火来养着。
她虚弱成这个样子,肯定没有人会没眼色到同她说这些要炭要奶的烂账,去添她的心事,徐循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见孙玉女小憩一会儿精神见好了,便陪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孙玉女也问了众人好、宫内好,方才气息奄奄地道,“我知道我也没力气同你们说话,你们不来见我,也是为了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