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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愤然起身离开,在他转身的一刹分明看见了宋初一咧着嘴冲他笑的正欢,心中无力感顿生。
谷寒出了门,正与蜀国权臣朱恒和接引使俞承迎面,于是拱手,“先生方才起榻,仪容不整,恐怠慢二位大人,还请正厅稍候。”
俞承哪里敢和朱恒相提并论,听闻谷寒如此唤,不禁吓的一身冷汗,在一旁极力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朱恒注意力却不在称呼上,他方才也听见了屋内的对话,此时谷寒如此说,总觉得言下之意是:你们蜀国不守礼节,可我们秦国不能不守礼。但碍于对方没有点明,他也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和俞承一起进了正厅。
朱恒盘膝坐下,“你也坐吧。”
立于他身后侧的俞承道了一声谢,在原地盘膝坐下来。
等候少顷,宋初一便脸上带着歉意走了进来,拱手道,“恒大人久等了。”
谷寒不清楚朱恒身份,才会称“两位大人”,宋初一却是知道俞承区区一个接引使根本不能同朱恒比肩。
朱恒是蜀王异母弟。原本按照规矩可以封一个侯或君。但自从开明氏五代分出一个苴国,之后的历代蜀王对这件事情便慎重起来。尤其是到十代以后,苴国渐渐脱离掌控,分封这件事情就更得思虑再三了。因此朱恒年逾三十,还只是呆在这王城里做个没有实权的高官。
“无碍。见使节容光焕发,我就放心了。”朱恒笑着回礼。
坐定之后,宋初一问道,“恒大人暮色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王上召见先生,命我来接先生入宫。”朱恒不得不重新审视宋初一。他总是第一时间把有趣的见闻说与蜀王听。昨日,本不过是当个笑话来讲,也很了解蜀王只是存个看热闹的心思而已,谁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竟然挺有本事,这么快就博得蜀王的欢心。
更让朱恒不悦的是,以往蜀王寻得什么美人,总是会先找他一起去观赏一番,但这一次却只故作神秘的说秦使送给他一个绝色仙姬,却没有再透露任何信息。
这很不寻常。
“既然是王上召见,事不宜迟,走吧。”宋初一说着已经起身。
朱恒与她相让着走出主厅,立刻便有侍女过来为三人撑伞。
雨比昨日略大了一下,打在伞上有轻微的啪啪声。走了没几步,朱恒忍不住问道,“听说先生献给王上一名绝色仙姬?”
“正是。”宋初一礼貌的回意一笑,没有多说一个字的意思。
朱恒见状,便没有继续探问。
各自登上了车,往王宫驶去。
还是昨日那间大殿,但比之昨天接见宋初一的时候庄重了几分。至少,在没有一群如蛇般缠在一起裸女。
宋初一才堪堪踏入殿中,便听见蜀王愉悦的道,“怀瑾,快来。”
昨晚一番交谈,宋初一因和蜀王“志趣相投”,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抛开国事,蜀王便会亲切的唤她一声“怀瑾”。
宋初一笑着向主座望去,柔和的光线中,除了蜀王之外,却还有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一袭青灰色的布袍洗的泛白,身形瘦削却丝毫不显得柔弱,两鬓微霜,面相清癯,眸光清浅,犹若天边云,带着一种自在、闲散,还有不为人知的寂寥。
宋初一面上的笑意控制不住的散去,但双眸盈亮。
中年男子也看着宋初一,面上带着友善的笑意,微微颌首。
“庄子,这便是寡人与你提到的宋怀瑾。”蜀王道。
没想到,相见这一日突如其来,没有给她任何心理准备。
宋初一垂眸掩住眼里的湿意,甩开大袖,向庄子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
“寡人对论道可不感兴趣,处理完公务再来。”蜀王拍了拍宋初一的肩,当真丢下二人,兀自离开。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如柱子静立的侍女,和两个“初次”相见的人。
“怀瑾握瑜,真是好字。”庄子首先开口打破沉寂,又询问道,“初一却为何意?”
“是为了纪念亡父。”宋初一喉头微哽。
“大善。孝悌乃人伦之本,当遵之。”庄子纵然执着于探寻天地轮回,却始终未曾忘却根本。
“我曾做过一个梦,如今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我一直想请子为我解惑。”宋初一道。
庄子微微诧然,旋即颌首,“善。”
他也曾经梦过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真实无比,醒来后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这个梦,是一生。”宋初一望向庄子,“一个濒死的父亲,将自己幼子托付于一个叫庄子的人。”
宋初一看见庄子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然他的反应不是正常的诧异、疑惑、好奇,而是严肃起来。这样的变化,正如宋初一所预料的一样。
“庄子将他抚养长大,并给他改了字,怀瑾握瑜。宋怀瑾长大之后游历各国,却始终寻不到机会,最终只得寄身一个小国……”
宋初一将自己的前一世概括,娓娓道来。
……
“我醒来之后,总觉得自己是他在城破之日的一个梦,因为那里的一切真实至极。”宋初一定定的望着庄子。
庄子听完,面色肃然,抄手仰头想了半晌,叹道,“道法自然啊!”
第169章勤奋的蜀王
真是熟悉的姿态、熟悉的一句话啊!宋初一微微一笑,眼中却忽然有些湿润。
道家崇尚“道法自然”,其意大约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发展规律。所以庄子也很少给弟子定规矩。
宋初一在庄子身边长大,她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的,并不是那种喜欢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时不时冒出来乱七八糟的想法,总能把修养极佳的庄子气到把她拽过来揍一顿。每每这时,庄子便会仰头叹一句“道法自然”聊以安慰。
这句感叹的中心思想大概是:遇到宋初一这个混账,也是自然发展的原因,要心平气和的对待。
宋初一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起初她曾幽怨的向庄子泣诉:师父,是不是我爹硬是把我托付给您,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撒手人寰,害的您没办法把我退还回去,您心里特别憋屈?
宋初一记得特别清楚,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庄子沉默了片刻,仰头叹了一句:迫不急待……这个词用的极好啊!
彼时,宋初一八岁。
……
问梦境与现实,只不过是宋初一与庄子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但眼下居然真的有些分辨不清。
回过神来,宋初一问道,“子当日梦蝶,如何分辨梦与现实?”
庄子认真的打量宋初一一遍,答道,“苍穹一般的胸襟,云端俯瞰的眼界,伸手触天的梦想,皆为君子的长处……但仰望的越高,便越容易迷失自己。不如偶尔垂眼,看看身边景色。”
“没想到您还会宽慰人。”宋初一笑道。她记忆中的师父,的确很少安慰谁。
庄子喜欢论道。尤其喜欢反驳别人的观点,因此他多数情况都是专门和人对着干的,时日久了,渐渐成了一种癖好。用惠施的话来说,庄子就是三句话不和别人对着干,肯定浑身长刺儿似的难受。
庄子面上依旧是淡而温和的笑意。“有兴致的时候,偶尔也说一两句好听的。”
“多谢赐教。”宋初一行了一礼,转而道,“今日得见高人,甚幸!夤'yín'夜以冬雨、棋局、热酒一壶邀您畅饮。不知您意下如何?”
用一壶酒说畅饮。倘若被旁人听了去,定然要笑掉大牙,但对于庄子这种闻到酒味就醉三分的人来说,一壶足矣。
“善。”庄子想也未想的便应了。他从来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相遇便是缘,不必想太多。
宋初一这一世不再打算拜庄子为师。且不说他愿不愿意收,最重要的是,宋初一所行之事,与道家思想背道而驰。纵然对于庄子来说,至多也不过是再叹一句“道法自然”,但宋初一并不愿意为师门引来其他学派的攻击。
她现在报自己出身道家,也仅仅是出身而已,可以轻易了断,唯有师徒情分难断。既然如此,还不若从一开始便以“淡”字相交。
然而不管表面如何,在宋初一心里,永远把庄子当做师父。
宋初一和庄子一样,尤爱游历,也都心胸开阔、没有拘束,聊起来自然颇为相投。他们从各国时事说到世间变化的规律,撒开的思想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在广袤的天地间没有定向的狂奔,直到蜀王回来,两人才住了口。
蜀王坐下来,面色严肃,“怀瑾啊。”
宋初一以为是要说到两国通商之事,亦坐直了身子。
蜀王叹了口气,眉宇间颇有难色。
“王上有何心事,不妨直说。”宋初一道。
“此事实在严重。”蜀王的心情显然极度不好,眼睛都显得有些耷拉,配着壮硕的体型,像极了一头得了厌食症的狼,“我对后宫女人提不起兴趣了。”
庄子和宋初一同时张了张嘴,旋即又都迅速恢复了平静,抄着手,一脸同情的望着蜀王。
“怎么办?”蜀王问道。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伸手捅了捅庄子,“高人,请指点一二啊!”
蜀王连连点头,急切道,“还望庄子不吝赐教。”
“事出总有因,王上可知因由?”庄子神色肃然,仿佛医者问诊一般,全然没有什么龌龊念头。
蜀王叹了口气,“自从听了怀瑾与我形容的子朝美人,寡人便看着身边的女人都不大顺心,不是皮肤粗糙,就是气息太难闻……总之没有一个可堪入目的。”
在短时间里,眼前的鸭子比不上远方的白天鹅,等到这段最渴盼的时间一过,再美的白天鹅也比不上触手可得的鸭子。有些时候,欲望便是如此不知不觉的支配着人的思想。
宋初一所要做的是,把他渴望天鹅的时间延长,“王上与其想此事,还不若与群臣商议通商之事,只要事成,秦国立即便会奉上礼物,包括那个赛天仙的子朝美人。您说是吗?”
“怀瑾此言有理!”蜀王一拍大腿,立刻扬声道,“来人!”
“王上。”一名侍女屈膝待命。
蜀王抑制不住兴奋,“传寡人话,召集群臣朝会。”
“王上,这都已经近夜半了,明日再议也不急。”宋初一知道劝阻无用,但聊胜于无。
蜀王微微抬手,一脸正色的道,“寡人一向都是如此励精图治,寡人先令人送二位回去休息。”
宋初一抿了抿唇,忍住笑,心道:您是自己睡不着,也容不得别人安睡吧!
心中笑归笑,宋初一面色还是十分淡然的与庄子一并起身施礼。
一路静默着走出了大殿,走出蜀王宫,眼见四下无人,两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雨夜,引得那些急匆匆赶来的属臣一阵侧目。
笑声方落,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初一耳朵微动,这样的雨夜急奔宫门,必然有大事发生。她挑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果见一名着蜀兵策马疾驰而过,溅起朵朵水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要有战事了。”宋初一喃喃道。
庄子道,“怀瑾可能猜到是哪国战争?”
宋初一沉吟,“巴国要对蜀国开战了。”
“君不见,楚国大军压境,随时准备鲸吞蚕食?”庄子虽一向不受各国君主重用,他也寄情山水眼,但永远都是耳聪目明,这世上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第170章殊途却同归
“楚国一直按兵不动,想必是在等巴蜀掐起来吧。”宋初一抚了抚袖口,透过窗缝看向外面苍茫漆黑的雨夜。
庄子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知怎的,我对你倒是挺有眼缘。”
还未及宋初一感动,便听庄子继续道,“莫名的,总想拽过来揍一顿。”
庄子一贯的真性情,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往往犀利的让人无法招架,但宋初一千锤百炼,自是不同一般,当即便咧着嘴,十分欢喜的道,“承蒙您待见,小子不胜荣幸。”
庄子盯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自顾感叹道,“道法自然,真是玄妙啊!”
“道法自然”这句话在不同的情形下,又有不同的意味,就譬如庄子现下感叹万事万物的独特性,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真是大千世界,什么样的奇葩都有!
这话不管是褒奖还是鄙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庄子知道自己前世被这朵奇葩气的几百回濒临吐血,不知又要作何感叹了。
一路闲聊。
回到驿馆中,宋初一令人备炉子,两人当真夤夜就着细雨绵绵喝起酒来。
庄子一喝醉便开始话唠,但奇怪的是,思维比平时更加敏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丝毫不乱。
酒至正酣,宋初一赤足,披头散发的举着酒勺击节而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逍遥游》是庄子觉得最能直抒胸臆的一篇文章,被宋初一如此畅快淋漓所感染,亦是忍不住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