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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里面送出酒肴,摆设堂中。正要坐席,忽外面走进个人来,对二人说道:“我前日来家,还不曾来看你弟兄,怎倒来请我?”说罢,遂向丁太公作揖。见有面生人,只拱手道:“请了。”邰元连忙拱手。那人笑对丁谦道:“既承相请,我便是客。”竟不推逊,坐了首位。
丁谦、于德明只是暗笑,向太公暗暗摇手,只得将邰元坐了次位,太公坐了第三,两弟兄横坐。那人只笑笑傲傲,饮酒吃肉。邰元不知他是什么人,一时不便动问,只偷眼将他细看。你道怎个模样?但见:
浓眉若漆,滴溜溜两只乌珠;鼻孔朝天,毛渗渗一张阔嘴。笑傲一团贼相,谦恭纯是强形。性灵中有侠有义,行藏内能始能终。窃取不惊鸡犬,捞摸全用聪明。
前称神算有名人,目下尽云鬼算计。
那人吃了半晌,方问丁谦道:“这位朋友倒象是个汉子,怎憔憔悴悴满脸堆忧?怎请他陪我们豪爽人吃酒?”二人齐说道:“他的忧愁,实有万千也说不尽。只他前夜歇在店中,被人取了他的盘费银两,气恼得棒疮迸发。今日走来,我阿爹要替他医好留在家中。我弟兄甚是怜他失物,不知哥哥可晓得些去路?千万告知一二。”那人笑道:“这地方除了我,还有甚人?是我偷的。他既是个苦人,我便还他。只是他为不见了银子愁苦,还是别有什么愁苦?他叫什么名字?”
二人便笑说道:“我们先前若一径说出他的大名来,你便要赔罪送还,便显不出你的义侠来。你今就肯还他,便是你的好处。如今说你知道,却是你不识面、到处替他传名、要结识的‘小太岁邰元’。我二人方才拜了他做哥哥,你今当面,难道还不拜他,还是这般上坐?”
那人听了,便看着邰元,一连三、四声冷笑,尽皆吃惊。那人因对邰元说道:“我向来实晓得你是条汉子,要来结识拜做哥哥,再不能够。如今却有了臭名,被人说坏,我听了甚是不服,有些怪恼。还认你后来的有些好作用,谁知你钟不敲,鼓不响,静悄悄的竟走到这里来!也只索罢了,只是问你落人圈套,放出监来,你还是晓得了风声不敢做对头,逃躲出来的?你还是竟一些不晓得风声,自己走来散闷的?可细细说我知道,我就有个分别了。”
邰元忽见这人说话嘲笑,心中十分恼怒。又听见他弟兄说他一向想慕,一时不便变脸。只急得大声问道:“我有甚落人圈套?什么臭名?须知落人圈套,只因自不小心,脱落了人的珠子,吃这场屈官司。臭名儿只不过吃追逼不过,情愿认赔,当官卖妻赔还,是救一时性命,不肯埋没。人到患难时,卖妻卖子也是常有的事,也不叫什么坏名丧耻。这些事俱是我做我为,人人共见共闻。终不然自己做的事,又去问谁?你且说闻知风声便怎么,不曾闻知风声又怎么?今日却要分别还我。”说罢直立起身来。
那人见邰元发急,全然不理,只坐着,慢腾腾吃着酒,说道:“你若落人圈套被人暗算,竟坐在鼓中,只不过一时不察,还不失英雄豪杰面目,只今日我便拜你做哥哥;你若晓得暗算,怕他势力,甘心让他,前夜得你这包龌龊银两,我一毫不曾动,只掷还你,使你好去逃生。我如今问你:你的妻子可叫王月仙?可知她是几时出门,如今在什么人家?”
邰元见他说话有因,只得按住了性子,坐下道:“我妻子正叫王月仙,是官媒变卖,当堂交纳银两,便是纳银人讨去。我出监时,恐人指笑,只在黑夜中回家,谁知家中并没一人。只住了一夜,五更捱门走出,并不曾问人,知嫁了甚人?这便是实话。”那人听完,便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你还是个好汉,也不枉我向年想念。今又费了一片心机,天叫你来相遇。我今先拜了你做哥哥,慢慢与你说知。”说罢,向着邰元倒地便拜。
邰元满肚皮疑惑,又不知他什么人,见他这般屈拜,只得出位搀扶。一时那里扶得起来,只得连忙答拜完。那人立着,满脸是笑,说道:“兄弟便是汉阳管界,就住在前面其邻堡。只因我有些手段,能跳高墙,踏得险壁,任他藏得隐密,放得安稳,也要被我算计它到手。故此人叫我是‘鬼算计常况’。我做这没本生意,却是存心偷奸偷诈,不偷贫苦,好结豪杰。一向在外,全凭眼见耳闻,遇了豪杰便要结识。当日结了杨幺,已将哥哥好名说知,他在那里想念你。”
邰元听了,大笑道:“你原来就是常况!你倒结识了杨幺,只可恨我还不曾见面。”常况道:“哥哥在那里知我名姓来?”邰元遂将天雄山接去退敌,他们弟兄因述杨幺说你好处,俱在那里想慕。“谁知今在无意中,恰遇见了兄弟。你今有话,可细说知。”
常况道:“我对哥哥说,却是一时不要气恼。我前日在城内打听得一家奸诈致富,这夜便去算计他。乘黑入内,伏在他房中,等睡熟下手。不期他夫妻只不睡只说话,我便细听。却将哥哥家的事当了一件新闻,一递一口的笑说。先说哥哥自恃本事,不放人在眼内,街上人俱不喜欢,巴不得弄出事来。然后将哥哥出门,王月仙在家,一日在楼窗与黄金公子两下调情;回家与都趣合计,叫王志到家做活,使人假报王志死信,将月仙哄到园中,各遂心愿;哥哥那日来家敲门,这快活三郎正同月仙在楼上饮酒,王婆谎说寿日,放走快活三郎;他便设计着月仙将包肚弄破,都趣来邀寄珠,彼时珠子已落在他槛内;遂埋伏了人,这都趣暗使人泼油将哥哥滑倒,送放入府中。已嘱托上下谋死,还亏得相公明白,不许害人性命;又却不得他面情,只替他追逼。追逼时,俱有他家人看动刑具,还亏哥哥禁受得起。黄金、都趣遂商议官卖赔偿,明娶月仙为妾。当日银两俱是库中借用。哥哥进监时,即抬了月仙到家,如今两人好不自在快活。王志夫妇亦时常接去,家中门户,吩咐邻人替他看管。故此哥哥这夜到家,俱不曾见。”
邰元听了这些缘故,只急得恼怒填胸,直立起身来,大叫一声:“杀这奸夫淫妇!”往前一步,不期棒疮迸裂,往后倒地,昏迷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连忙搀扶灌救,渐渐醒来。只叫疼痛难禁。丁太公将常况不胜埋怨,忙扶入小房睡好。一面劝解,一面上药。常况道:“我叫哥哥不要气恼!身子这般狼狈,若一造次,是不能害人反为人害。莫若在此住些时,再做计较。”丁太公也劝说道:“从来杀奸,须在奸处可杀。若与他告理,他如今已是当官买娶,你便告下天来,也辨不明白。只在舍下调养好了,日后娶个贤德的成家。切不可为此不洁之妇,想去轻生。”丁谦、于德明也再三苦劝,邰元点头称谢。丁谦使人去取了行李、刀锏,常况取了银子来。
自此四人只在一处,将邰元百般调理。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馀,邰元已是精神如旧,便自暗暗思算了一番。次日对三人说道:“我当日原要到姨母家去,相见一面。不期蒙太公与三位弟兄相留,住有半年。我今细想太公说话,实是有理。如今且到姨母家走遭,再来计较。只今别过。”三人见他坚执要行,只得治酒送别。邰元将铁锏寄下,只将佩刀悬带,提了包裹作别。太公与三人直送至路口,别过自去。常况见他去远,忙对二人说了几句,取了一杆朴刀,随后赶来。
这邰元走了半晌,见离得已远,遂踅回身,望小路而走。不两三日,已进了汉阳城内。因见天色未晚,恐人识认,忙走入僻巷中,寻个小酒店,只吃到夜深出门,望斜石街来。早见黄家门首十分热闹,忙闪立在对过影壁。暗想道:“他今前面有事,此处必是提防。莫若到后面去。”遂走过门首,依着房屋,转入一条小巷。抬头见有一间过街小楼,窗棂未掩,里面点着灯火,一阵阵飘出香来。邰元道:“这是他家的过街楼,必是有路可通。我今只消上这楼去,便是不通,也可上屋,看光景下手。”
遂走到楼下,将包裹弃下,只一按跳起,一手搭住窗棂,将身蹿入楼中。却见供着一堂佛像,有个和尚在那里打坐。邰元忙上前一手按住,抽出刀来低喝道:“若敢声张,即便杀你。”这和尚吓得浑身抖战,哀求道:“我是黄金公子供养在此,与他祈佑的,并没财物藏积。”邰元道:“我不是要你财物,只问此处可通公子内里?”
这和尚见是问路的,方才放心说道:“通是不通,只有一间小小便门可通。”邰元道:“便门在那里?”和尚道:“小僧在此不起炊爨。一应斋供俱是里面着俊童俏婢从便门击梆传送。小僧听了梆声,便去取吃。只这所在,若是挖掘便可过去。”邰元遂押他走看,却是个转关洞,只消搬开木桶,便可挨进。邰元看明,即应手一刀,将这和尚砍倒。见桶上俱是铁索锁住,遂用手裂断,掀开木桶,钻身入去,却是一条夹道,黑暗深远。遂摸走了多时,才走到总路口。
早见远远一个人,提着一盏纱灯走来,忙闪入夹道,让他走过。即从背后赶上,将这人一手夹定,一脚踢灭了纱灯,走入夹道中问道:“你可说出公子新娶的王月仙卧房在那里,我便不杀你。”那人吓得魂胆俱消,只得说道:“她的卧房在花园中百媚轩。”邰元道:“花园往那里去?”那人道:“你只走过总路,转右首去,便是花园。门却是锁着的,不得入去。”邰元道:“既是王月仙的房在园中,公子要早晚往来,怎么又锁?”那人道:“这是走园中的路,公子到她卧房,里面有通路。”
邰元听明,又问道:“他今夜前面为甚热闹?”那人道:“因大主母生子,今夜是众帮闲公分,叫优人扮对,与公子贺喜。”邰元道:“可知有个都趣在内么?”那人道:“他是公子心腹,怎么没有?”说未完,邰元将他一刀劈死。遂到总路,走入右首,两扇石门牢锁。便用手举着双环并锁往上一提,早脱落了半扇石门,将身侧入。
掩好石门,遂一路往园中探看。只见各处俱有楼台亭庑,不知这百媚轩在那里,遂蹑步走来。忽透出几句声音,即随声音窃听。见是一带竹屏,满架蔷薇正开放得十分烂漫。遂立住窃听,却听见里面正是月仙同人说话,便不胜欢喜。遂分开花径,拨开几根小竹,闪近窗前。再一细听,却听见里面是她母女二人在那里一高一低的说话,却听不明白。只听见后面月仙说的两句道:“若守定这蠢物,怎得有这般富贵。”
邰元听了,按捺不住,即一手扳开窗扇,踊身跳入,大喝道:“贼淫妇!只叫你这富贵可得长久!”王妈妈忽抬头,见是邰元,忙叫声:“啊呀!”邰元即一刀劈去,跌倒半边。那王月仙急往床后去躲,早被邰元赶上,揪过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复将王妈妈头割下,并在一处,一手提着,将灯打灭。因想道:“房屋深远,逢人便杀,一时也杀不了。不如上屋省便。”遂踊身跳上。
只听见前面箫管鼓乐,遂轻轻一层层的走到大厅屋脊上,便往后檐跳下。见穿堂内许多仆妇俱背立着,看外面跳对故事。邰元遂众黑处闪立,只见外面上席是公子一人,都趣、王志与众帮闲俱四散横坐。看得亲切,只一脚踢开众仆妇,抢出厅来,将两颗人头血淋淋掼在公子席上,直震得碗碟皆翻。公子抬头见是邰元,已是失色;再看席上,却是月仙母女俱杀,一时魂飞魄走,忙要逃避,早被邰元一刀砍来分做两截。转身抢杀都趣、王志,一时厅中大乱,外面管门仆从,忽见厅上杀人,忙赶入喊叫捉贼,俱将棍棒拦住去路,打上厅来。
邰元一时杀不出路来。正然着急,早有一人从外杀入,大叫:“天雄山好汉全伙在此,为邰元报仇!”说罢举刀杀来,众仆从一时心慌,便没命的往黑处躲避。那人又大叫:“邰元哥哥快跟我来!”邰元看明大喜,一齐杀出门来逃走,只因这回逃走,有分教:
脱笼寻义士,解网遇冤家。
不知可能逃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杨幺为村人府堂刺配 邰元酒结识江上杀人
话说邰元一时杀了多人,又被众人围住,杀不出来。忽有人救助,看明却是常况,遂一同杀奔出来。引到城墙,一齐跳下。到了僻处,邰元道:“我一时报了仇恨,却被人拦路,亏得兄弟助力救出。怎晓得我在此?”常况道:“前日相别时,我与丁家弟兄说:‘哥哥此去,必定入城报仇,我去做个接应。’他两人要同来,我回了他,只自提了朴刀赶来。果见哥哥上了汉阳大路,遂远远跟来。见入了酒店,我去寻个熟识,慢慢走到黄家黑处,藏伏了多时。忽听见里面闹动,知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