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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吗?”白玫急切地问我。
“他没死。”我淡淡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垂下眼睑,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优美的阴影:“几个月前欧阳家族的几位长辈突然告诉我欧阳严肃精神失常,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他。”
“不过欧阳严肃一直都了解你的情况,他说你快获得博士学位了。”
白玫淡淡地一笑:“其实他弄错了,我的博士生资格被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几个月前我的兴趣转到了精神病方面,就瞒着导师考取了精神病学硕士生资格,眼科那边便放弃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屋子里发出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我奔过去,却发现门推不开。在一连串急死人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欧阳严肃的声音,他说:“你叫她走吧。”
白玫跑过来,她扑到门上:“欧阳!你好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欧阳?”
欧阳严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你走吧白玫,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欧阳严肃了。忘掉我,白玫!”
“别说了欧阳,你开门呀……”白玫徒劳地捶打着房门,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沉默。终于她累了,无力地瘫坐在门前。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她平静地问道:“那好吧,我就走。不过你要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也好让我对自己有一个交待。”
欧阳严肃在门里大声地喘息着,然后他开口了:“是你逼我说的,我本不想告诉任何人。在我家背后的那家医院里有我的病历表,医生说我……我其实算不上一个男人!听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次……哈哈……还要不要听?啊,哈哈……”
我惊呆了,我料不到他竟会这样说,他难道不知道这无异于活生生毁灭一个女人的全部痴情吗?而且这个女人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她。刹那间我忍不住想大声打断他的话,但我最终没有开口。在不知道欧阳严肃所说的那个问题之前我只能沉默。
白玫终究还是离去子,她的背影在无垠大海的衬托下柔弱得令人心悸。“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这就是欧阳严肃对她说的告别辞。
“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冲到门前使劲敲打着,“你不出来我就把门拆了!”
意外的是门很容易就被我推开了,欧阳严肃脸色惨白地蜷缩在地板上。原来他并没有闩住门,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把门顶住。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一种已经高得变调的声音大吼道:“如果你不想让我真的认为你疯了就把全部真相告诉我!那个问题,那个你想清楚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薛定谔猫’?”
“什么猫?新品种吗?”
“不是,薛定谔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波动方程的发现者,‘薛定谔猫’是他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这个实验第一次表明微观世界里的量子现象可以在宏观的尺度上表现出来。”
“我不大明白。”
“其实并不难懂。量子力学指出我们无法精确描述粒子的存在状态,更准确地说,粒子本身就没有确定的存在状态,它的位置、能级等等都只是一个几率,而粒子就存在于由几率描绘的混合态中。在双缝干涉的实验里,我们可以控制一束光的强度,让光子一个一个地照射到开了两条缝的隔板上。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隔板后的感光纸上会出现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你肯定知道必须有两列光才能形成干涉,所以这个实验表明每一个光子都同时穿过了两条缝并自己同自己发生了干涉!”
“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这个实验很容易做。有人曾经在隔板上设置仪器来追究每个光子究竟是穿过了哪条缝,结果倒是查明每个光子只穿过了一条缝,但这时却观察不到干涉条纹了。从测不准原理可以解释这个结果,即这种观测破坏了光子所处的混合态,这样的观测是没有意义的。好比一枚在桌上旋转的硬币本来是处于‘正面’与‘反面’的混合态中,待到用手一把将它按住再揭开便只会看到一面了。”
“你是不是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一个粒子的真正轨迹,它的运动全凭它自己的意志?”
欧阳严肃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茶盅递给我:“你可以给我倒一升水吗?我想喝。记住,是一升。”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杯子走到厨房,这是个圆柱型的杯子,幸好我还勉强记得圆柱的体积公式,靠着一把尺子总算量出了一升水。欧阳严肃不动声色地看我忙活,眼中有一种如同异端般妖艳的光芒。我把水递给他,他突然苦笑一声,把水泼在了地上说:“别怪我,是你没达到我的要求,这不是一升水,用这个杯子你永远量不出一升水。”
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我算过的,是一升。就算不太准也只是尺子和我的眼睛的误差,你不能拿这个来刁难我,至少理论上我是准确的。”
“你误会了,我如果因为具体操作而责怪你就太没水平了。我要说的恰恰是你在理论上已经失真了。你要算杯子的体积肯定会用到圆周率,这个数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永无止境地在小数点之后狂奔。你刚才也不过是截取了它的很短的部份,那么你凭什么相信结果是可靠的。不要以为一杯水差一点没有什么,如果你用这个杯子舀了几百升水之后,你的工作将会因为误差而变得毫无意义。上帝用他的潘多娜之盒为我们送来了无数没有谜底的谜语,人类永远都不会知道圆周率到底是多少,同时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单独的电子正在怎样地漫步。有一点我必须指出,刚才我的说法也还仅仅是个比喻,人们毕竟还能不断提高圆周率的精度,但对于电子的运动状态,其精度的提高是有严格限制的。”
我盯着他:“我想你还是在告诉我一个电子的跳跃时刻和跳跃方向都由它自己选择。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我倒希望你是骗我的,老百姓一般不喜欢天下大乱。”
欧阳严肃微微一笑:“并不只是普通人才像你那样想,在《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193页上,爱因斯坦说了一句几乎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他还发牢骚说,‘在那种情况下,我宁愿做一个补鞋匠,或者甚至做一个赌场里的雇员,而不愿意做一个物理学家’。当然,爱因斯坦的成就是无可诋毁的,但他对量子力学的反对的确在他的光辉一生中留下了阴影。当然,粒子是无意志可言的,但这个拟人化的说法非常恰当地描述了粒子的这个特征。当我们用波动方程来求解一个在两堵墙之间来回弹跳的粒子的位置时,我们只能求出它的位置几率。很有趣,结果表明粒子有些地方出现的几率很高,有的地方则很低,有的地方几率为零即便没有任何障碍阻止粒子在此处出现。甚至,在两堵墙的外侧的几率也不为零,哪怕这个粒子的能量根本不足以冲破墙。这个实验已经做过,结果就跟理论预言的一样。”
“真的?”
“真的,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一切只是一种假象,或说是一种近似。这都因为我们身边的物体太大了,包含了无可计数的量子,这些量子在时空上的不确定量彼此干扰湮灭,最后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稳定的宏观物体。就好比我们以前用玻璃塞打赌,虽然在实际上你可能连续几次几十次地成功,也可能连续几次几十次地失败,但我敢肯定地说,如果重复几千次几万次,那么那个六分之一的几率就会异常精确地表现出来,说不定能精确到小数点后几十位。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认为宏观现象精确无疑了。”
“你的意思是说宏观只是微观的统计效应?”
“太对了,我真遗憾你没作我的同行。实际上统计从来都是联系宏观与微观的桥梁,比如温度就是一个统计效应,单个分子是无所谓温度的,而大量分子的热运动就表现为温度。这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但是,你说的‘薛定谔猫’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实验是把一只猫和一只放射性物质放在一个密闭的黑匣子里。猫受了辐射会死,但辐射是由粒子衰变造成的,而粒子衰变纯粹是一个微观的量子现象。如果我们不打开盒子观察,我们便只知道辐射是否发生的几率,这也就是猫的死活几率,这时猫也就存在于一种死与活之间的混合态中。当然,如果我们打开盒子自然就知道结果,但这只是因为我们的观测破坏了猫的混合态,这个结果是无意义的。在这个实验里微观与宏观已经不再是不可逾越,而假如……”
“假如什么?”
“其实已经不能称作假如了,我不是说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很简单,我说过宏观物体可以准确描述只是因为极大量量子的不确定量彼此干扰湮灭,但假如有一种方法可以协调这些量子,使它们的集合也像它们的单独状态一样,那么……”
在滴酒不沾七个月后我终于又酩酊大醉。本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喝酒的,但我现在才知道任何事情都只是几率,我最多只能说自己有多大几率戒酒而已。阳光下的沙滩一片金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沙滩上情侣们的嬉戏声此起彼伏。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一切都好笑极了,我一边笑一边喊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之外飘来。
“你们玩得高兴啊?你们知不知道说不定马上就有一颗流星掉下来砸死你们?你们还乐,你们还不跑?什么,不可能?外行了吧,量子力学说没有不可能的事,任何事情都是有几率的。哈哈……几率……”
我又灌了一口酒,这时我听见身旁一个男孩握住一个女孩的手说我永远爱你,阳光下他们的脸庞明净得有些透明。我更乐了,我跳到他们中间猛地扯开他的手:“又说外行话了不是,应该说你又爱她又不爱她,你们现在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你们都是结过婚的正在初恋的丧偶的独身主义者!这才准确嘛!世界本就是混合的!哈……”
我没说完便被一拳打倒,然后便有很多人围过来,我看他们的拳头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之后我便听见了阿咪由远而近的嘶喊,我觉得她的声音飘摇隐约如同断线的风筝。
突然间一阵透体的冰凉让我清醒了,清醒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被阿咪拖到了海里,她一边哭泣一边朝我身上泼洒着海水。我怔怔地和她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带着哭腔对我说:“快去看看欧阳严肃!”
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了喝酒买醉我竟把欧阳严肃置之一旁。其实我应该有所觉察的,他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把真相告诉白玫却轻易就告诉了我,这明显是反常的,而我却大大咧咧地跑出来撒酒疯。阿咪说我走后不久便来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在欧阳家见过的那尊金像上的人,欧阳严肃一见到他就反锁了门,之后不久墙上的电表便开始疯了似地飞转。
“你先回去,我去找白玫。”我抹了下额上的汗,“除了她,我想没有任何人能起作用了。”
在医学院的精神病理系找不到白玫,我像一枚火箭一般在楼宇间横冲直撞。过了半天我才想起应该问问别人,于是我拦住几个一路闲聊的女生,问她们知不知道白玫的行踪。她们立刻讪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她呀?已经脱离精神病理系了,现在她感兴趣的是,嘻,男性生理。没准儿正在男性生理实验室里搞解剖呢,嘻!”
我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把拳头打到她高雅的脸蛋上去,我已没有时间。
在充斥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室里我终于找到了白玫,她安静地工作着,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她的样子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刘辉,”她看见我了,“什么事?是欧阳要你来的吗?他出事了?”
我费力地想故作轻松地笑一下,但我实在笑不出来,末了我终于像一道不堪重负的匣门一样拉起,对她讲述了全部的真相。白玫先是诧异,继而惊骇,最后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全明白了”,之后便摇晃着向外奔去。我怕她摔倒忙跟上去想搀住她,但我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她。
刚赶到海边我便呆住了,我看见一团紫光从屋子里透出,而后一个被光晕笼住的人形便缓缓地从屋子里移了出来,但屋子的墙壁又实实在在丝毫无损。我陡然记起欧阳严肃说过两堵墙之间的量子在理论上是可以越墙而出的,即便它并无足够的能量。
欧阳严肃的身躯停了下来,如同一个奔放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