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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站起来,从头上摸过一挂茧,让我听。我没有走过去。我不过去,不是怕听不出声音,我相信,在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人那里,不用贴近任何地方,只要静下来,满脑子都会是乡村的声音。我是说,我不知道平时看上去风风火火精明剔透的黑牡丹,心底竟有如我一样发傻的东西,居然会执着于某种遥远的不现实的声音。这让我震惊。当然,于此同时,已经干涸很久了的心田,又有了被雨水浇灌的喜悦,以至于使我生出幻觉,觉得我又回到了某种久违了的没有边际的生活当中。
这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情境,在这样的情境里,我彻底忘了副总为何物,忘了自己在城里干了些什么,我甚至忘了许妹娜。我痴痴地看着黑牡丹手里的茧,那时,茧已经不再是茧,而是乡村的树,是树边的路,是路边的房子,是我的枣红色老马和拉在它身后的马车……
然而,我沉浸在一种情境里时,黑牡丹突然说:“不说了,老姐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个,老姐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原来,这确实是一个前奏,一个黑牡丹连想都没想到的前奏。我在饭店住过那么久,她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些。其实她向我打开的,是一个成功者辛酸而绚丽的风景。而她之所以向我打开,都因为我有了破土而出的好运,她有意无意把我当成了一个如她一样的成功者。
然而,她让我看到的更重要的风景还不是这些,准备下厨之前,黑牡丹眉梢一挑,认真地看着我说:“兄弟,我想知道,你对许妹娜还有那个意思吗?”
我一时愣住,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还有那个意思,老姐就帮你。许妹娜一直生活得不好,李国平对不了缝,天天喝酒,喝醉酒就回家打她。说都是她没有祥夫命,没给他带来好运。”
我咬着嘴唇,我想起上次在他家见到时的情景。
“许妹娜真了不起,为了爹妈,为了许家名誉,李国平怎么打她,折磨她,告诉她玩小姐,撵她走,叫她和他
五十四
离婚,她就是不走,不但不走,还笑着跟家里通电话……”
看着黑牡丹两片红红的嘴唇,看着她衣领口火苗一样火红的丝绒,我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我的耳畔,有许妹娜的声音在响起:“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认!”我的眼前,有许妹娜的脸在迷蒙中一片片碎开,是那张令人心疼的憔悴的脸。泪水和怒火不由得同流合污,一起从腮帮上流出。
“大姐,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眼看她跳进火坑不救她?”。
黑牡丹不急不躁,有板有眼地说:“你没有这一天,大姐永远不能跟你说,你没有本事,怎么救得了她。”
说着,黑牡丹站起来,神秘兮兮地拉开门,跟我说:“来,跟我来。”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某种说不清的预感使我有些紧张,因为她带我去的是她女儿的房间,这让我想起第一次来饭店时看到的情景。在离门口约有两米的地方,我停下来,我想,是不是她把帮我当成一个条件要我干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她的女儿从屋里走出来,看都不看一眼就进了另一个屋子,黑牡丹朝我点头,示意我进去。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朝前迈了两步,见我脚步迟疑,黑牡丹三步并成两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向前猛地一推,一下子就将我推进她女儿的房间。
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局面,在大年初一,在城里一间温馨的屋子里,我见到了我心爱的人。许是消瘦的缘故,她格外的娇小,她坐在床上的样子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肩夹骨那么单薄,让你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泰然和从容的许妹娜。最初的一瞬,我感到我浑身的血一撮一撮往一个地方涌,让我恨不能抱起她在屋子里转圈。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小女孩射过来的目光一点都不温馨,不但如此,她像突然遇到猛兽似的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往后退着,退到窗台边无处可退时,她说:“你,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很显然,黑牡丹没有告诉她我会来,这是有意的安排,她把她从家里找出来,或者,是她主动到饭店拜年,她留下了她,让我们俩见面。
“许妹娜,你再不能跟那个流氓过了。”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听我骂小老板流氓,许妹娜立即不让呛了,圆瞪两眼,抻着嗓子喊道:“你才是流氓,你们统统都是流氓,快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快出去。”喊完,呜呜的哭了出来。
我没有离开,也不可能离开,我慢慢走过去,走到她的跟前,张开胸怀紧紧地抱住她。她没有反对,但也没有丝毫亲密的表示。两手捂脸板板地站着的样子,仿佛她是一泓冷却下来的铁水,已经凝固。我说:“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孩子呢?”
说出这句话,我感到凝固在我怀里的铁水在慢慢涌动,我的心口于是狠狠地疼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她的疼传导了我的疼,还是我的疼传导了她的疼,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俩是一体的,从身体到心灵。
“俺把他送回家了,过了年,俺想找活干。”许妹娜一边哭着,一边小声说。
“我爱你你是知道的许妹娜,你再也不要受他的气了,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成为你希望的那种有出息的人。”
本以为,这句话许妹娜会爱听,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男人应该有出息,谁知道这反而惹恼了她,话刚刚出口,她立即推开我,大声道:“你挖苦俺,你是来挖苦俺。”
我伸出手,再次去搂许妹娜,我说:“不,你错了,我是真话,你为了你父母有房子,我理解你。”
我不知道这句话带着什么样的信息,许妹娜听后,眼泪在脸上雨水似的暴滚,并且身子开始一阵阵地抽动。然而,正在我被她剧烈的情绪震动,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走到门边,揭开门,两手顶在我的腰上把我向外推。推出门后,她嗵一声将门反插上。
见我被推出,一直站在走廊的黑牡丹走过来,无奈地摇摇头说:“强扭不行,你还是等等,等等再说。”
“不,我不能等!我再也不能等了!”我扯着嗓子大喊,随后,两手猛力朝门拍打,我说:“许妹娜你开门你不能对我这样,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不知敲了多长时间,我都有些喘不过气了,都不想再敲了,门却突然开了,许妹娜一只被雨浇淋的小鸡似的木木地站在屋中央,面色冷峻地对着我,那样子有些大义凛然,仿佛一个决心从悬崖跳下去的寻难者。我的心顿时剜了刀一样疼,我慢慢走到她眼前,紧紧地搂住她说:“相信我许妹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她抽动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头发上依然有着稻草的香气,只是发丝焦焦着,不像往昔那样顺贴。我一只手操着她的发丝,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抚摸,疼痛的感觉弥漫了我的身心。当摸到她那小巧的鼻子的时候,她伸手抓住我的手,一抖一抖地跟我说:“你,你要是有真心,就等俺好了。”
我感到她嘴里哈出灼热的气息,我说“当然,我当然是真心。”
她说:“你要是真心,就再也不要上俺家,再也不要来找俺,不管多长时间都不要找俺,你等着俺找你。”
雨水已经浇淋到我的脸上,脖子上,它们无遮无挡地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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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堕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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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春天,我保留着这样一些记忆,它大多都是关于风的,风旋起了草垛头的草叶,然后慢慢上升、下旋,下旋、上升;风吹拂了树梢,然后轻轻摇曳、晃动,晃动、摇曳,风贴近了地面上的冻土,然后慢慢翻滚、爬行,爬行、翻滚,之后某一天,你看见草垛空儿的积雪化开了,你看见柳树的树梢返绿了,你看见南甸子上的雾气在一缕缕蒸腾,你听见一些叫不上名的草虫在地缝里叽嚓嚓鸣叫。春天,在我的记忆里,向来都是从风开始的,似乎是风吹开了一个春天的世界。可是现在,在城里,我的眼前一丝风都没有,我的眼前只有格局大体相似的楼房,只有混乱的装修材料,可是春天已经从深不可测的什么地方开始了。不管在哪,在装修的屋子里,还是在材料市场,还是在运货的车上,只要我呼吸,我都能感到喉口有一种甘甜的气息,那种嚼碎了春天草芽之后才有的甘甜。
可以说,我三十一岁那一年的春天,是从内心深处开始的,是从许妹娜给我的希望开始的。许妹娜一直就是我的希望,然而就像这城市天空中的星星,有明亮的路灯车灯交相辉映,你常常看不见她的闪烁,许多时候,你甚至怀疑她是否存在。现在,城市交相辉映的灯光依然明亮,可是它再明亮都挡不住星星的光辉了,因为她根本不在天上,她就在你的身边。那个春天,许妹娜让我耐心等待的那个春天,她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身边。有时,她是起初那个两手握住挎包带,在马车上聚精会神看着前方的她,大凡这样的时候,都是我在货车上押货,因为车体相对地面在运动,特别容易让我想起马车,这时,我会有一种怀揣巨大秘密的快感,就像当初怀揣二嫂帮我们制造的秘密,一遍遍赶车上邮局;有时,她是后来那个被我“为了钱不要爱情”的说法激怒,撵我离开她家的那个她,大凡这时,都是我在
装修好和正等待装修的屋子里,因为那结构大体相似的楼房,特别容易让我想起许妹娜城里的家,这时,我会为自己对许妹娜的伤害深深的懊悔;但更多的时候,她是那个月夜里一只小兽一样踢翻了马车上一捆捆稻草的她,大凡这个时候,都是夜里,都是林榕真和工人们睡着,屋子里只有我自己醒着的时候。在许妹娜让我耐心等待的那个春天,不管怎么累,我都再也不能倒头就睡了。这时,我的身体常常会一片潮湿,我的嘴唇常常会不自觉地张开,在半空中深深地吸气。到底是我的身体一片潮湿之后,才使我张开了嘴唇,还是我张开了嘴唇,才使我身体一片潮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进城以来,我的身体第一次有了感觉,从发梢到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某些欲望的苏醒,就像我记忆中春风让大地的苏醒。
我是春天的大地,许妹娜就是那大地上的春风,被春风滋润,我没了半点烦躁,也没有丝毫郁闷。但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我常常发呆、愣神,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在某个干活的瞬间,安徽水暖工小方常常把手伸到我的眼前,晃一晃开心道:“哎哎,怎么了,想女人了是不是?”我于是突然一个激灵,被人抓了小辫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不知道想女人的眼神和想别的事的眼神有什么不同,每次小方都能准确无误。其实,我在愣神的时候,大半都在设想我跟许妹娜的未来,而在我设想的未来里,一栋在城里装修好的房子是毫无疑问的。曾经,我那么拒绝城市,每一想起头都炸开了似的疼,现在,我居然想在城里有一栋装修好了的房子,小方看出我在想跟女人有关的事,却看不出我有多大野心,这有时让我仿佛怀揣了巨大秘密似的激动不已。
想拥有一栋装修好的房子,就在这个城市里。这是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跟许妹娜有关,可是它一旦生出来,冒了头,许妹娜就退居其后了,这就像茧生出了蛾,茧就退居其后被挂起来一样。我是说,我开始真正关心起装修的事了,比如我们又住到唐山街一座新的楼房里,我会像设计师似的,一晚一晚站在屋中央,想这个房子要是我的,该如何设计。
自一二九街的装修结束之后,林榕真一直在忙,有三个工地在等待开工,他夜里不到十二点根本不回来。他再也管不了我们的饭了,我们只有自己买盒饭或到附近小馆对付一下。因为只剩下我和小方两个人,我就常常把脑子里想到装修是什么样子比比划划跟小方瞎讲一通,之后,再去翻林榕真褥子底下那些厚厚的家装书。那些书又宽又大,和我从家里带来的《昆虫记》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昆虫记》里讲的,都是欧洲的虫子,这家装书里展示的,大多都是西方人家里装修的图片,有古典有时尚各种风格一应俱全,但无论古典还是时尚,在我眼里都不是家的样子,更像展览馆,这些欧洲的虫子把各种摆设像供品一样摆在那,被林榕真赋予了什么现代主义,什么过渡的现代主义。林榕真虽然每次都要专请一个搞设计,但他自己一直在研究,他常常用笔,参照那些书,在一些白纸上画来画去,把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画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复杂,讲究细节,喜欢在大面积空白的地方挖窟窿掏洞,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