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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画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复杂,讲究细节,喜欢在大面积空白的地方挖窟窿掏洞,在里边嵌进一幅画或一个花瓶。我和他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我喜欢简单,一面墙像一片野地一样一马平川才好,要想点缀点什么,那么也只能在墙上挂一些乡村的东西,比如辣椒、大茧、谷穗什么的。我这么跟小方讲,他笑得在水泥地上直打滚,屁都窜出来了,说:“要是这么说,咱还可以把马粪拍到墙上,那多好,那咱就不用装修了,趁早滚回家吧。”
小方在笑话我。可是他这么说,反而提醒了我,我说:“对,你说得太对了,找木匠做辆马车挂到墙上,这再好不过!”
见我更加离谱,小方反而不笑了,他慢慢坐起来,黑黢黢的小眼睛瞄向窗外,仿佛我那不着边际的想法反而让他看到某种边际。他说:“申总,”他叫我申总,“我能猜到,你想女人想疯了,你想让辣椒谷穗代替你家里的女人,没有用!挣足钱回家给女人盖栋小楼,咱把乡下的房子装成城里的样子,那才牛!”
小方又矮又小,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实际年龄二十八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患有大骨节病,人瘦瘦的,可是额头手指脚指以及膝盖,凡是骨头接缝的地方,哪哪都是大大的。他是一个出名的水暖工,他在上下管道的接缝之间,有着特殊的悟性,他总有办法使原本复杂的断开的环节变得畅通无阻。仿佛他身体骨节的不够畅通让他把管道的畅通当成了最最现实的梦想,而用心琢磨这些环节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的节日。每次一入工地,他都兴高采烈,小眼睛滴溜溜在屋子里巡睃一会儿,立即动起手来。他来槐城三年,靠睡火车站度过最初找不到活的日子,最惨的时候,一周仅能吃上两顿饭。他赚钱的目的,就是将来回去给老婆盖小楼,他说他老婆一小在水乡长大,家乡常常发大水,她最大的愿望是住在高一点的地方,盖一个高一点的房子。
看出我想女人想疯了,一定是他想女人想疯了。我还不曾结婚,没结婚的想和结了婚的想是不一样的,鞠福生就这么说过。关键在于,我很少看到他夜里出去,看录相或找小姐似乎都不可能。
五十六
一个人想女人时,也许你会感到甜蜜,两个人都想,甜蜜就从心底钻出来爬到一起,聚成一团化不开的沉闷。尽管看上去,我们聚积沉闷的元素有所不同,小方的沉闷里,是还乡的希望在燃烧,而我的沉闷里,似乎是留城的愿望在浇铸,其实要不是为许妹娜,我何尝不想还乡?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再也不想说话了,仿佛沉默会使沉闷拥有某种坚挺的力量,把我们眼前的空气搅活,就像以毒攻毒。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屋子里再也呆不下去的时候,小方真的约我出去走了一趟。不过,我们不是去录相厅也不是去饭店,而是去离唐山街不远处的一个广场。
自进城以来,除了无处可去睡马路那几天,我还是第一次夜深时出来压马路,这得感谢林榕真的不在工地。他不在工地,心似乎就变得飘忽,女人之类的事情就在心头粉墨登场。马路上灯火辉煌,此时的路灯在我眼里不是纸幡,而仿佛星星一样,它们遮住了星星,但它们变成了许妹娜,它们照耀你时,你觉得是许妹娜在冲你微笑。我相信,小方也看到了他老婆的笑容,他也许还看到了他还乡的希望,因为他仰着头朝前走时,脸上有一种平时少见的舒坦,仿佛某些深远的情景正在和暖的微风中向他展开,或者,和暖的微风正轻轻凿开一个隧道,让他看到了某些深远的情景。
可以肯定地说,在出来的民工当中,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对还乡充满希望,是因为这样希望的照耀,才让他们一年又一年背井离乡。
我们穿过一个有好几百亩地那么大的空场,城里人叫广场,大概就因为它宽广。二哥头一年进城回家跟村里人描述广场时叫甸子,说那大甸子呵溜平溜平,什么也不种,专门留给人玩,村里人于是唏嘘一片,纷纷感叹浪费可惜。虽然已经十点多了,但这浪费的甸子上还是聚了不少人,有领着孩子玩耍的小两口儿,有搂肩坐着谈恋爱的青春男女,更多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民工们,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裳,仰着脸,张着嘴吧,眼睛眯缝着朝北面看。广场北面的大楼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我早就听人说过,在附近工地干活的民工们,工地闲散时常常聚到这里看电视,三哥就是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喜欢这和野地一样大的场地的空阔,还是希望从电视里看到跟乡村有关的镜头,还是像我的三哥那样,热衷于关心国家大事,满足一下自己对权力的渴望。我只知道,当这阔大的广场来到眼前时,我那么想在这里坐下来,我不是想看电视,而是急着跟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搂抱,我无人搂抱,但我需要有这样一个地方来充分地感受搂抱。
然而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在广场停留,不但如此,小方一到广场,反而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他那急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我们是两个被人追撵的小偷。我们横穿广场之后,走进一条小巷,而穿过一条小巷,我们又回到了居住的地方。在唐山街,我大惑不解地拽住小方:“你这是干什么?”
小方却神秘兮兮跟我说:“回屋再说。”
原来,在我和小方同时陷入对女人的想念的春天里。另一个人身边真的有了女人,林榕真。据小方讲,就在我们走进广场的时候,他看见林榕真和一个女人并排坐在一个长条椅上。他说他们虽然没有勾肩搭背,但能看出林榕真兴奋的程度,是那种在工地上从未有过的样子。
就像一只从外面飞来的鸟惊飞了另外两只鸟,这天之后,我和小方都不再专注自己的女人了,晚上林榕真不回来,我们坚决不睡,而只要他开门,我们立即装睡。我们的好奇,一方面缘于想女人的漫漫长夜需要有什么别的事来填充,更重要一点,是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主子过早恋爱。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倒退五年六年恋爱都不算早,但不知为什么,我和小方都感到这对于我们不是好事。应该看到,有许多男人因为找了对象而改变了事业的方向,就像我因为爱上许妹娜而离开农村一样。假若林榕真不再搞
装修,我和小方就会变成断线的风筝,我们的命运不知会飘向何方。不过,我们仅仅是虚惊一场,我们不但看不到林榕真每晚回来时有什么变化,且在第三天,就把一场紧张化为乌有。
那天上午,林榕真领来一个女的,她中等个头,齐耳短发,穿着格子夹克上衣,深蓝牛仔裤,里边米色的衬衣扎在腰带里,干练的气质像一个运动员。她一进来,小方就在一边朝我挤眼,意思说他那晚看到的就是这个女的。可是,当我得到信息,警觉地朝林榕真看去,林榕真大模大样说:“吉宽,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榕芳。”接着,他又转向他妹妹说:“榕芳,这是我跟你说的申总,那位,是水暖工小方。”
担心迅速被解除,我们的目光传达着怎样的喜悦,仅从小方眼里就能看到,他蹦蹦跳跳从窗边走过来,笑嬉嬉说:“大姐好!”
小方一定比林榕真妹妹大,但他叫了声大姐。矮小的南方人到北方来,见到女的都叫大姐。我没那么叫,我只是点了一下头。经林榕真介绍,我才发现这一对兄妹着实是太像了,他们都有着高高的眉骨,都有着一双嵌进眉骨深处好看的眼睛,尤其,他们的手都那么好看,白而细腻。林榕真说:“我妹妹给广东一家实木门业做槐城代理,刚来槐城,以后,她是我们大家的妹妹,我们多多照顾她。”
那天,林榕真的妹妹只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工地,可这一会儿对我和小方可是太重要了,她不光解除了我们的担心,还让我们更进一步有了安定感。你想想,他把妹妹都弄到槐城来了,并且做得是跟装修相关的事,他怎么能不继续他的装修事业!
五十七
34
然而,我和小方提前的担心,还是在某一天露出苗头,这就像工地上木工曾经讨厌的事,木工们最讨厌的事是你提前备好创可贴,你一备好创可贴,他们手脚必定受伤。我们一旦有了担心,那担心的事就真的发生,这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阳历四月十五号,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个日子,是这一天,我的四哥从歇马山庄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的二哥已经不行了,能熬过一俩月算最长了,老母的身体也不好,常闹病。那一天,因为心情不好,夜里我在大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当然,这时,小方的活结束,已离开工地。我只有独自散步。我一直在小巷里往返,而不想去广场,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对广场有种莫名的抵触,好像二哥的病跟它有着直接关系,好像正是它的阔大它的奢侈伙同这个城市伤害了二哥。就在我在小巷深处转的时候,我看见对面一家咖啡厅里坐着林榕真和一个女的。而那个女的,居然是那天来一二九街看
装修的那个眼睛里有着二嫂一样忧伤的女人。
他们面对而坐,好像都有些拘谨,但能看出他们目光的相互吸引,因为有那么两三分钟,他们不说话,只相互看着,这使我回想起他们那天谈装修时兴奋无比的情景,回想起林榕真因为兴奋而请我喝酒时的情景。很可能,他们之间,早就进入了爱情的萌芽时期,现在,正是破土而出的时候,而要破土而出,必须要有气氛的烘托,就像我这个副总的破土而出是在一家小馆里经历了啤酒的烘托。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的不好了,因为这是个大龄女人,没准她已经相当有钱,只需要找个男人陪她而不需要男人做大事,就算她没有钱,这种在城里闯荡的女人也存在着诸多的不确定因素。
可以确定地说,我不希望林榕真恋爱,是一份自私作怪,是把他当成一棵钉在城市里的钉子,我的担心,不过是怕这棵钉子脱落。可是,仅仅如此吗?
也许,任何友情,凡称得上友情,都是一份占有,都以剥夺别人的自由为代价,尤其像我这样渴望挂到一棵结实钉子上的人。那天晚上,从小巷回来,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那感觉就像有人从我的身体里抽去了什么一样,当林榕真后半夜从外面回来,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愚蠢地问道:“谈恋爱啦?”
奇怪的是,林榕真对我的问话反应异常,他冷冷地看了看我,之后转身去了卫生间。他转身时的眼神,我那么熟悉,就是那次我领他去歇马山庄饭店,在门口他毅然离开时的眼神。他谈恋爱,我的反应不正常可以理解,他不正常就有些怪怪的了,他完全可以跟我说,哥们谈了个女人,就是岁数大了点,就像当初我跟他刚见面就告诉他,我爱上一个村里女子,可是人家已经结婚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这么反感我的追问。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略早一些,我故意说:“林总,明天给我半天假,我想去找找许妹娜。”话是故意说的,要找的心情也是实在的,因为我不知道她到底为自己找了什么活,我不希望她上黑牡丹饭店当服务员。我的想法是,林榕真要是心里没鬼,就应该很自然就接过去说,你该向哥们儿学习,利用晚上时间。可是,林榕真绝不搭茬,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但如此,还故意抻抻懒腰说:“嗨,累死了,再累下去可不得了喽。”
这使我想到,自从我们认识那天起,他从没跟我谈起过女人。倒是他一直在忙,忙工程,忙揽活,忙研究
家装设计,可是光棍男人在一起,女人的话题往往是用来打发时光的润滑济,就像我和小方在一起时那样。它有时根本不需要时间,它流淌在时间之外,却可以渗进各种缝隙,就像水渗进沙滩,机油浇入齿轮。
不谈归不谈,女人却在林榕真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严格说来,是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三个装修工地一起开工之后,我几乎三天两头都能看见女人,她们分别是其中两栋房子的女主人,一个叫李华,一个叫宁静。而这两个女主人中,叫宁静的,就是我看见的那个和他坐在咖啡店里的那个女人。
后来我知道,在装修工地出现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装修的人家都是有钱人家,而这些人家男人不在官场就在商场,他们百忙之中没有时间过问工地,就只有让他们的女人冲锋陷阵。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头一次遇到的那个老总就动用了女秘书,而那个台湾人包的二奶始终就没露面。
五十八
虽然同时有两个女人出现,虽然林榕真对两个女人都很热情,但要锁定目标并不是难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