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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说,他有一车皮水泥卸在翁古城火车站,我要是用一个月时间把它运到另一个地方,他保我能赚大钱。赚大钱,当然符合我的想法,但我不想出力。他的意思是,他,他的丈人,都可以不出力,我却要出大力。
我看着小老板,他的小眼睛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就是一条缝,凭这么一双小眼睛,真不明白他如何能够在商场对缝,并对到我这里来。要说报复,这才是最阴险的报复。不过,我没有气急败坏,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许妹娜,她正往桌子上端菜,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想,我不能因为我的面子而伤了许妹娜的面子。
然而,当我真正坐下来,变成被许家请来的一员,变成对许家有用的人,感觉却一点都不好。这不好,跟我不喜欢的刘大头在场无关,跟从来都仰着脸看人的吉成大哥在场无关,跟拿腔拿调的四哥在场无关,更跟四哥怀疑刘大头却要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无关。其实,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而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尊重的我,心底涌出了特别复杂的东西:比如在某个瞬间,许妹娜的父亲和我碰杯,或者她母亲往我碗里添菜——吕素娥早把我掺乎大姐打架的事忘了,我觉得他们那么亲切,仿佛他们是我的亲人,仿佛我是许妹娜家的什么人。我常常因为这种感觉而眼窝一阵阵发热,鼻子一阵阵发酸。有一个时候,我觉得要是不使劲克制着,那热热的东西就会流出来。可是,几杯酒下肚,当许妹娜的父亲口口连声叫小老板女婿,当三黄叔口口连声说许家祖上积了德,找了个有本事的好女婿,使小老板额头闪出照人的亮光,我的感觉一下子就变了。
我相信,喝了酒,我的脸上也闪着亮光,可是我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小老板,只能看见那些向小老板伸去的酒杯。我是说,当小老板脸上的光映在了那些伸在他面前的酒杯里,我看到了一种我熟悉的,类似
钻石才有的光芒。它尖硬、锐利,它在扎得我心口疼痛的同时,让我看到,我不是许家什么人,要说是,也只是一个杀猪帮忙的,也只是一个赶马车拉水泥的,也只是一个拉人家上镇打电话的。这时,我站起来,从桌子上找来白酒瓶,自酌了满满一杯酒,朝小老板伸过去。因为我的动作太陡然,大家一下子静下来。我不看别人,只看小老板,把眼神杵到他的小眼睛里,我说:“小老板你听着,”因为激动,我的声音有点开岔,我说:“你打错了算盘,俺是赶车的不假,但绝不会为你赶!”说罢,我一杯酒一(周)而下,之后,忽隆一声推开门,之后,黑漆漆的夜晚就朝我洞开了。
十七
11
这洞开的夜晚,是用酒精灌出来的,因为空气里到处都是酒精的味道。我从没接触这么多酒精,所以当它们在我胃里发作时,我觉得这夜晚不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黑,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就像掉进了一个永远也爬不出去的管道。在那夜晚的管道里,我变成了《昆虫记》里善于在地下打洞的米诺多蒂菲的幼虫,我企图往外爬,可是因为没有手脚,不断地往下滑,也就是说,越爬陷得就越深。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长上了翅膀,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我一点点飞起来,飞出管道,虽然飞出管道,但四周哪哪都是黑的,惟我自己通体透亮,我自己照耀自己,在大街上,土道上,田野里,河套边,在无边的野地上来回飞翔。
在那漆黑的酒精灌出来的夜晚里,我穿越无边的野地,我和野地混沌成一体,我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旷远的、深沉的宁静。
从醉意中醒来,已经是喝酒之后的第三个日子了。在这个日子之前,我在我的马车上躺了一夜,母亲早上发现我冻僵的身体,哭哭泣泣找来四哥,四哥朝我好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我弄回家来,在母亲烧热的炕头昏睡了两天两夜。母亲向我讲述这一切时,骨节粗大的手指一遍遍摸向红肿的眼窝。
窗玻璃上结满了桔色的霜花,那是日光映出来的。日光映红霜花,透过霜花的缝隙打到母亲脸上,却是一层灰白。母亲坐在炕沿上,眼睛痴痴地看着窗外,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就像几条相挨很近的河流。这是母亲惯有的表情,只不过我常常有意躲避它,装着看不见而已。那痴呆呆的眼神中,埋藏着深不见底的忧愁,我知道,在那忧愁里,我就是她那深不见底的底,懒、不知要强,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就像了你爹不知要强”。
母亲曾是盖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的姥爷是抗日的头目,小日本打到盖州城的时候,姥爷怕她被害,就把她装进一只箩筐,放到门板上送到河里。在河上飘了三天三夜,飘到歇马山庄时,被在河套里玩耍的父亲救回家来,变成了我的母亲。父亲如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母亲那里,我肯定不会有父亲那样的命运。当我动辄就赶着马车去河套里躺着的时候,她会小声说:“儿呀,你爹有这个命,是赶上那年头有小日本,现在,你就是能从河套里救上个大姑娘,人家也不一准嫁你。你想想,也没有人在身后追着要命,不问问根底,谁能说嫁就嫁!”
嫁懒汉父亲,是母亲永远的心病,尤其当我三婶一个穷家女人嫁了勤劳的三叔,又有了吉成大哥那样有出息的儿子时,“像了你爹不知要强”就成了母亲一句口头语。仿佛那是母亲心头之河里的泥沙,不将它甩出来,不足以使河水前行。不过,除了这句话,她从来没有骂过父亲,也没跟父亲吵过嘴。不知道母亲是大家庭里的女子,不会吵嘴,还是怕吵嘴别人笑话,反正母亲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干活从不抬头看路。她不抬头看路,但你能感到,她心里有无数条路,她干活时目光的专注、执着,仿佛那活路的背后,有什么风景,惟她能看到的风景。以至使她的脸,她的手,统统被这风景剥噬,风干的树皮一样爬满了道道黑黪黪的纹路。
其实,经历了酒精对胃肠的洗劫,经历了神经的冷冻和短暂的死亡,有许多在此之前活跃的人和事物,比如许妹娜,小老板,许妹娜的父亲,对缝,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难以分辩。也许,每一个经历了大醉又经历了冷冻的人,醒来后都会这样,因为酒精对胃肠的深度伤害,寒气对肌体的漫长侵袭,使他们的细胞在大面积死亡后,对世界的态度在不自觉中发生变化;也许,正好相反,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是因为我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才导致了这样时刻的降临: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那么亲切。
那个早上,随着我的一点点醒来,我那么想伸出手,去握住母亲卷在围裙里的手,去摸一摸她的脸,记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可是,胳膊刚动了动,又缩了回来,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让她惊奇,或者让她更加难过。
其实,这正是我与母亲告别的开始,与家告别的开始。是醉酒事件,不,是许冒生家杀猪宴上的酒,提前为这个日子揭了幕。就像曾经的寂静为我和许妹娜的爱情揭幕一样。同是揭幕,这揭开的却大不一样,那寂静揭开的,是一个人和另一个毫不干的人的身体的亲密,而这酒宴揭开的,却是一个人与他生活了多少年的家的告别,与朝夕相伴的亲人的告别。自然,这告别正因为那曾经毫不相干的人,可是,在那个日子里,我暂时地忘了她,或者说,她和她的小老板暂时退在了远处,变成了一个虚妄的存在,我的眼前,只有母亲,家,马车,只有歇马山庄的又一个新年。
那是一些个什么样的日子呵,我一早起来,喝了母亲端来的粥,之后就一条狗似的,屋里屋外转着,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有一天,看到老柜的柜盖上有些污迹,找一块抹布去擦它,接着,我就在屋里的老柜上,门窗框上,屋外的马车上,马圈的内柱上,一遍又一遍地擦了起来。在以往的新年之前,我从没这样勤快过,要不是二嫂有空来帮打扫卫生,这个家就永远这么脏兮兮。见我勤快,母亲忧虑的眼窝里不时扫来一缕疑惑,好像发现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可是慢慢擦着,把力气深入到它们的每一道沟痕,我确实觉得有一轮日头出来了。因为在这里,我看到了以往所有的日子,它们无边无岸,没有边界,它们把日头从西边送下去,再从东边把它迎出来,就像那开着一个孔的鸡窝鸭窝,晚上把鸡鸭迎进去,早上再把它们放出来,只有母亲在它们中间走来走去;就像我的老马,动不动把它拉出圈套上车赶出去,动不动把它卸下来送回圈,只有我在院子和院子外边的田野上转来转去。不管是马还是鸡,不管是日光还是人,都有着固定的轨迹,固定的边界,可是在我心里,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是自由的,散漫的,无拘无束的。我慢慢地擦着,任由我的思绪在沟痕上滚动。有一会儿,我正擦着,突然的眼窝一热,我看到一只蚂蚁,它从车辕板上的一个缝隙里爬出来,一直向前,向车轱辘上方的辕厢上爬,可是爬着爬着,它又停下来,又扭头返回,因为那里有一个土块挡住了去路。蚂蚁为什么要爬,不知道,但是当看到一只蚂蚁不得不因为阻挡返回身来,我不由得一阵激动,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许妹娜,就是在这一刻回到我心里来的,我就是那个不得不调头的蚂蚁,我在歇马山庄爬得好好的,可是,可是我遇到了她。那一天,她回到我心里来,使我再也不能安然在家,因为这时,我的心情无比的狂躁,丢了东西急于把它找回来的狂躁。被这狂躁牵引,在年前年后那段日子,我套起我的马车,绕着歇马山庄,在它四周的土道上跑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十八
土道弯曲又狭窄,有的是那种稻田深处的沟谷,有的是槐树林向土地远方的一个延伸,有的则是河道岸边的一道坝埂。它们不管通向哪里,都是坎坷不平的,上面布满了草屑和马粪;它们不管通着哪里,都连着风,连着和暖的、晃如丝绒般柔软的春风,连着潮湿的、交织着艾蒿、蓖麻和臭莆气味的熏风,连着凉爽的、充满了稻香和各种干草味道的秋风,连着干冽的、刺得鼻子一阵阵发酸的朔风。我喜欢风,还是从坐在父亲的马车上就开始了的。我尤其喜欢它被马蹄搅动时的样子,掺杂着土味,掺杂着马身上的腥味,在半空打着旋,它们一个跟着一个你追我赶的样子,仿佛在土道上滚动,是最美妙的事情。我不敢说风喜欢田野里的土道,但确实在这曲折的、布满草屑的土道上,我看到了它们各种各样的身姿。雨来时,它们叽哇乱叫,就像遭到追撵的青蛙,一跳一跳,雾来时,它们一下子就没了精气神儿,蔫头搭脑的样子就像没睡好觉的懒猫,动都不愿动弹一下,雪来时,它们突然神采飞扬,仿佛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它们席卷在一起,在无边而空旷的野地狂飞乱舞,它们席卷在一起,是乡村这世界里最神奇的精灵了。
那个狂躁的,使我不得不赶着马车在土道上乱跑的正月,雪,还真的下起来了,但它不是大片大片和风席卷在一起,而是米粒似的,垂直落下,窸窸簌簌,它的声音,打破辽阔的寂静,却又使寂静更加辽阔,风在这一年的这一时刻,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好像它已经有些乏了,倦了,好像它们常年累月和大地在一起,实在有些腻歪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反正,这是这世界极少有过的局面,天地间出奇的静,偶尔的几声狗叫,谁家风门在响动,寂静的大门在慢慢打开;偶尔的几声孩子的吵叫,是跟在一阵小鞭儿的响声之后,但你能感到那寂静中,确有什么在动,像风,却又不是风。
12
实际上,那转动风门的,那搅动起狗叫的不是别人,而是歇马山庄刚刚在炕头上捂热了身子的男人们。实际上,一过了年,歇马山庄出民工的男人就都等不急了,他们你家串我家串,相互联系活路。我的二哥,三哥,鞠广大父子,一齐拥到四哥家,以拜年的名义,求得四哥工地的继续使用。我的三哥,居然从海边给四哥送来十几斤的大牙片鱼。
三哥并不住在歇马山庄,分家后因为盖不起房子,就去了海边她的丈人家住。每逢过年,他都串亲戚的客人似的提着大包小卷,什么罐头,酒,鱼。最贵重的礼,肯定不是给母亲,而是给四哥。我的母亲也早已习惯这种分配,一看这十几斤的大牙片鱼,赶紧说:“快送给老四。”让儿女高兴,是做母亲最正常的心理,可我知道,母亲愿意多给四哥东西,是她一直觉得把四哥光溜溜分出去心里有愧。二哥三哥都是这样从家里分出去的,但四哥不同,他是一个老实巴交没有主意的人,为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