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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但这种打算并没有立刻实现。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日复一日,甚至更为无忧无虑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已习惯了蛰居在自己的庄园,不再回避庄园的日常生活,经常打猎、串门,在雨天或风雪交加的日子,由于无聊,到村子里最喜欢的农家去,在一个家庭的圈子里,坐在茶炊前消磨时间,要不然就一连几个钟头躺在沙发床上看书……后来发生了一件迟早总要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去世了,他身无后嗣。尼古拉哥哥们下了这片荒废的庄园,并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们住在一起,搬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里去了。他的女仆中有一个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刚刚结婚,但婚后不久,由于贫穷,一无处安身,又同丈夫离别了。她的丈夫是个马具匠,婚后又去干自己无一定处的工作,于是她就来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里的人都称她为野寒鸦,都认为她是一个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体格结实,动作敏捷,手脚虽小,但很有劲,那狭小的眼眶现出深褐色。她象个印度姑娘:黝黑的脸庞线条粗直,乎坦的头发又粗又黑。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我几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儿去,总是欣赏她,喜欢看见她端着茶炊或一大钵肉汤,踏着稳健而又轻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来,喜欢看见她没有任何用意的一瞥。这种脚步音和眼色,乌黑的粗发,在橙黄色的头巾下显露出来的一束直发,微微有点长形的紫唇,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这一切都无时无刻地使我心中感到苦恼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过道上碰见了她,开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逼她靠到墙上……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过任何恋爱的尝试。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黄昏,我沿着村子散步,漫不经心地绕到阿尔菲罗夫庄园的院子里。我走过雪堆,踏上台阶,进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别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个黑糊糊的窑洞里一样,一只刚刚生着的炉子燃着一大堆煤,烧得通红,冬妮卡正对着炉口,坐在地板上。她没戴头巾,稍微叉开那双黝黑的赤脚,在炉火的照射下,两支皮肤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炉火照得红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着一把火钩,把烧红的一头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样光暗分明的面孔避开灼人的热气,睡眼惺松地望着这些炭火,望着那堆深红色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儿有些地方已渐渐暗淡,显出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的东西,有些地方则烧得正旺,显出青绿色的火苗。我敲一下门,走进去,她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您这儿好黑呀,屋里没有人吗?”我走进去问。
她更把面孔往后一仰,不看我,并有点难为情和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还不知道呢!”她讥笑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
“得啦,得啦……”
“什么得啦?”
“您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没有碰见他们。”
“我们知道您闲逛的地方……”
我蹲下来,看一看她的脚,看一看她没戴头巾的黑色的脑袋,我内心已经发抖了,但我还佯装着欣赏煤火,欣赏热腾腾的忽红忽暗的火光……后来,我突然坐到她的身边,搂抱着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双门避开的、被火烘热的嘴唇……火钩咔当一声落地,火星从炉子里飞出来……
我象是个突然行凶杀人的罪犯一样,赶忙跳到台阶上,喘了一口气,急匆地环顾一下,看是否有人来了?但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空落,一片静寂。乡村里,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农家的灯火灿灿,使你感到难以相信的一片安宁……我看了一看,听了一听,于是仓皇地离开大院,不知脚下有土地,心中只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闯了大祸,无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获得了重大胜利,欢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忧愁常使我万分苦恼,一种可怕的、犯罪的和耻辱的感觉突然把我害死了。“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来时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了,不过,看来也只好如此,反正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早上一觉醒来,我却以一种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去看这一个我如此熟悉的房间,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时没有太阳,但房间里由于皑皑白雪而显得锃亮。我睁开眼睛的头一个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忧愁,也不绝望,既不感到羞耻,也不觉得有罪了。一点也没有啦。“我现在怎么样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现在可怎么办?不过无论怎样也不会出事的,”我想,“谁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还特别美呢:外边是我喜爱的寂静和白色的日子,光秃的树枝铺着毛茸茸的雪絮,花园到处堆着积雪。还在我睡觉的时候,就已有人生起炉子,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现在炉子平静地呼叫着,不时发出哗剥的声音,把铜炉盖冲得直打哆嗦……放在炉房地板上的白杨树枯枝,有的冻结,有的正在化开,在暖和的空气中,发出一股又苦又新鲜的气味……而发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我又有一种男子汉的骄傲和胜利的感觉。昨天夜里我所想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呵!昨天发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呵!也许,今天也还会发生的吧!哎,我多么爱她,将来也爱她!”
十四
从这一天起我的可伯的日子开始了。
这是一种真正的癫狂症,它完全吞噬我的心灵与肉体的力量。生活只变成情欲的片刻,变成对这一片刻的等待,变成醋意极浓的痛苦。每当冬妮卡的丈夫来同她会面,晚上她要离开平常住的地方,到下房去同丈夫过夜的时候,这种醋意的激情就把我的心完全扯碎了。
她是否爱我呢?开始是爱我的,虽然秘而不宣,但她为这种爱情感到幸福,以至无论怎么克制,也掩饰不住心中对我的钟情,掩盖不住那双垂下的小眼睛里的光辉,甚至在服侍我们的时候,还当着哥嫂的面对我瞟上一眼。后来,她一时爱我,一时不爱——有的时候她不仅是冷冰冰的,而且还是仇恨的。这些感情的不断变化是莫名其妙的,出乎意外的,使我十分苦恼。我有时也非常恨她,但就是在这种时候,一想到她那副银耳环,想到她温柔的、可爱的和青春的嘴唇,想到她的瓜子面孔和垂下的小眼睛,想到她的头发和头巾混杂一起的粗野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只要我们先前亲热的幸福的日子哪怕返回片刻,我都会欣喜异常,甘愿在她面前跪下,听她差遣。
我千方百计想在某种程度上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但我所有的日子却早已变成不过是我原先生活的可怜的外表而已。
冬去春来……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只埋头学习英语。
上帝突然拯救了我。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天。我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坐在自己房间撑起的窗户旁。在与我并排的阳台上,传来了兄嫂和母亲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讲话,呆呆地望著书本,一边考虑那极不可靠的念头。心想,既然兄嫂已来我们这里,那大概只有冬妮卡一个人在家。想到这,我恨不得一下子跑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去,哪怕只在那里呆一刻钟也好。但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腐化堕落,心中不免异常难受,万分痛苦,我顾影自怜,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花园闪耀着灼热的阳光,蜜蜂嗡嗡地喧闹不已,有时掠过一层薄薄的蓝色的云影。在这春色明媚的穹苍里,一片蔚蓝,不时有一朵云彩,高悬在碧空上,渐渐变国,遮住了太阳。空中慢慢地变暗,发蓝。天空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在这高不可攀、春意盎然、广漠无垠的世界上,突然雷声隆隆,滚滚向前,逐渐增强。这雷声庄严隆重,听起来颇感愉快……我拿起铅笔,依然想着死亡,开始在课本上写着:
又是呵,又是在你们的头顶上,
在云彩与葱郁的树木之间,
高深的苍穹明净可爱,
一片蔚蓝,宛若美丽的天堂。
又是呵,朵朵浮云又开始发亮,
雪堆在树林后边好似座座山岗,
凡花蜂在花冠上呆然不动,
春天之神击出威严的雷响,
而我,我将来在什么地方?
“你在家?”尼古拉哥哥走到我的窗口,用平日不同的、严厉的口吻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感到自己顿时脸色刷自,但我仍然站起身来,跳出窗口。
“什么事?”我平静地间,有点不大自然。
“咱们走一走,”他干巴巴地说,走在我的面前,向池塘下边走去。“不过,你要冷静对待我的话……”
于是,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当然明自,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究竟是什么事?”我吃力地问道。
“喏,这你自己很清楚……现在,我得警告你:我今早已经把她辞退了,要不然,这件事大概以殴杀未收场。他昨天回来了,直接来对我说:‘尼古拉·阿历山大罗维奇,我早已经知道一切了,请您现在就放安东尼娜走吧,要不然,将来会坏事的……’你知道,他当时脸上白得象粉笔一样,嘴唇干枯得连话都说不上来……我诚恳地劝你清醒过来,不要再想去见她了。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今天他们都到里夫内附近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走过他的身边,直奔到池塘,坐在池边的草地上,那儿新出的柳枝闪闪烁烁,直垂到明净如镜的银色水面上……在无底的广漠的苍穹,又是一阵威严的雷鸣,我周围有大点东西急遽地飞降,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潮湿的春草的新鲜气息扑鼻而来……笔直的、稀疏的雨丝,象玻璃纤维一样,在新的大片云彩下一闪一闪。云彩象一团团白雪在我头上高高地飘浮,雨点打在平静明洁的水面上,浙沥哗啦,使池水出现许多黑点,跳出无数的钉子……
第四部
一
我在巴图林诺的生活的结束也是我家过去全部生活的结束。
我们大家都明白,原先的一切都快完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亲爱的,我们这个窝快散了!”事实上,尼古拉已经抛弃了这个窝,格奥尔基也打算彻底抛弃它了——他受“监视”的期限已满。现在只剩我一个,但也轮到我了……
二
又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在我眼中又是前所未有的,某些事情的开始完全与我见过的不同。
任何病后复元,通常都有一个特别的早晨。你一觉醒来,就会完全感到一切都跟平素一样,这说明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常态了,尽管与病前有所不同。但你却有了新的经验,长了智慧。有一天,我也是在这样一个清静的、和煦的五月早晨醒来的,当时我躺在自己拐角的房间里,由于年轻,房间没有挂上窗帘。我掀开被子,感到自己充满青春的活力,非常舒适、健旺、温暖——一夜来,我都是用这种年轻人的热气烘暖被褥和自己的。太阳照进窗户,透过上边彩色玻璃到地板,闪着许多红红蓝蓝的斑点。我把下边的窗框提起来——已经象夏天的早晨了,具有夏天素有的宁静和纯朴。早晨的空气清新、柔和,花园沐浴在阳光里,弥漫着花草和蝴蝶的气息。我洗过脸,穿好衣服,开始向挂在房间南边屋角上的神像祈祷。这些神像是阿尔谢尼耶夫家的古董,它们总在我身上引起一种希望,总叫我对人世间永无止境的和不可违抗的潮流俯首顺从。阳台上有人喝茶和谈话,尼古拉哥哥又来了——他每天早晨都上我们这里来。他在讲话,显然是在谈我:
“这里还考虑什么呢?当然,要工作,要去找个职位……我认为,格奥尔基自己安顿下来以后,总会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的……
这是多么遥远的日子呵!我现在一想起他们对我的友情,就着实地感到他们是我的至亲。我总想怀着这种友情把他们记在这些笔记上,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想把某个遥远的年青的形象再现出来。这是谁的形象呢?他仿佛象我某一个虚构出来的弟弟,一个随同自己无限遥远的时代一起从世界上消失的人。
常有这种情况: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