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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上她是家里的一员,敢同我母亲争吵(这是家常便饭)。然而,由于她们互相爱护或者出于必要,往往争吵之后不久双方哭一场就和解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时都已各自独立生活,只是节假日才到我们这里来。另外我还有两位妹妹,我终于也认识了她们。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我还是一样地把她们同我的生活紧密地连在一起。我温情地爱着那喜欢笑的、蓝眼睛的娜嘉,她还在摇篮里玩东西。不知不觉地我所有的玩耍和游戏、欢乐和悲伤都与她共享。有时我又把最隐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诉给黑眼睛的奥丽娅,她是一个性急的姑娘,象父亲一样,容易发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为我的忠实的朋友。至于母亲,当然,我更先于所有的人发现和了解她,对我来说,母亲在所有的人中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她与我本身不可分离,我发现并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发现自己存在的那个时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爱情与母亲有关。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这种担心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而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背上我对母亲坚贞不渝的爱情的重担。我爱她,是因为她赐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这种痛苦来伤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个心灵的爱来使我感到震惊,她是悲伤的化身:我孩提时代曾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多少眼泪,从她的口中听见过多少悲歌啊!
在那遥远的故乡,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安息在世界上,永远被世人遗忘,但她的极为珍贵的名字将万世流芳。莫非那已经没有眼睛的颅骨,那灰色的枯骸现在就在那里埋葬,在一个凋敝的俄国城市的坟地的小树林之间,在一个无名的坟墓的深渊,莫非这就是她——一个曾经抱着我摇晃过的人?“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独生活就这样逐渐地过去了。我记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为什么半夜醒来,看见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过那没有挂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见一轮苍白和忧郁的秋月高悬在庄园里空荡荡的院子之上,它忧郁,孤寂,显得如此悲伤,充满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为一些难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压紧。这些感情仿佛它——这个苍白的秋月也同样感受到。但我已经知道,已经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个人。我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开始哭泣,叫唤,把父亲喊醒……人们逐渐地进入我的生活,并成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经发现,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还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这三个季节里只能偶尔外出。我起初并不记得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阳光灿烂的东西,所以现在能想起的,除了那个秋夜之外,只不过还有两三个昏暗的景象,而且还都是不寻常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纷飞,狂风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为大家都说,这是为了“对付四十个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为狂风愈将房屋震撼得厉害,你就愈觉得自己是在这房屋的保护之下,温暖而又舒适,十分惬意。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发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们一觉醒来,看见家里有一种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里一种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还高的东西挡住了光线,——不久我们知道,这是一夜之间把我们覆盖起来的白雪,后来工人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我们从雪堆里挖出来。还有一个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们院子里突然来了一个穿着常礼服的人,他被寒风驱赶,吹得摇摇晃晃,眼斜嘴歪。这个不幸的人生着一双罗圈腿,可怜巴巴地用一只手扶住头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把常礼服捂在胸口……我再说一遍,在我总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阶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时的欢乐我总是先告诉奥丽娅,然后再告诉维谢尔基的几个农家的孩子。维谢尔基坐落在普罗瓦尔之后,离我们有一俄里远,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这欢乐是可怜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欢乐一样可怜。(一切人间的欢乐都是可怜的,有人象我一样,有时也想要别人怜悯他,得到一点伤心的同情。)我在什么地方出生和成长?我看见过什么呢?既没有山河湖泊,也没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里有些小灌木丛,以及几处小树林。不过在扎卡兹和杜布罗夫卡的某些地方还象有点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无垠的庄稼的海洋!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无数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个钟头都可以遇见村庄、车站的富裕之乡,不是以房屋洁白干净、人口众多、物产丰富而叫你吃惊的地方。这不过是波德斯捷比耶,这儿的田野凹凸不平,到处都是山沟和斜坡,牧场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砾和碎石。这儿的村庄和文化落后的居民,看来都已被上帝遗忘。人们极不讲究,过着原始简朴的生活;与藤蔓和稻草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就生长在这个僻静而又非常美丽的边区。漫长的夏日里,我看见:炎热的中午时分,蓝天上白云在飘荡,清风徐来,时而温凉,时而炎热,带来烈日的暑气和洒热了的稻谷与青草的芳香。在田间,在我们那些陈旧的粮仓后面,是灼热的、璀璨夺目的阳光。这些粮仓非常陈旧,厚厚的稻草盖顶已经发灰,看上去硬结得有如石块一般,圆木墙壁也变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滚动着一望无际的麦浪,银光闪闪,翻腾起伏。声势浩大的麦浪喜气洋洋,上面浮动、荡漾着云彩的阴影……
后来我又发现,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于是我们脱去鞋子,让白嫩的小脚(连这些小脚都喜欢自己的白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里面却十分清凉。粮仓下面,长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奥丽娅吃了许多天仙子,结果昏死过去,后来大人们不得不用刚挤出来的牛奶才把我们灌活过来。当时我们的脑袋虽说是古怪地嗡嗡作响,但身心里却不仅希望着、甚至还感觉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们到处飞翔……在粮仓下面,我们还发现了许多黑金丝绒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们是根据暗哑的、盛怒而威严的嗡嗡声才猜到它们在地下的住处的。我们在菜园里,在干燥棚附近,在打谷场上,在仆人居住的小屋后头(它的后墙堆满了粮草)发现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丝丝的块茎和种子啊!
六
在下房后、牲口棚的墙下,长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荨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荨麻,还有一些非常华美的、深红色的、带有刺花冠的大葱,以及一些淡绿色的被称为鸦葱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气味。我们终于也发现了一个牧童,这个牧童特别有趣,他的麻布衬衣和短裤头补钉重叠,手脚、面孔都被太阳晒干、烤焦,到处蜕皮。他经常嚼食发酸的黑麦面包皮,还吃牛蒡和鸦葱,结果嘴唇溃烂。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他很清楚我们友谊的全部罪行,——他曾怂恿过我们去吃那鬼才知道的东西,然而这种犯罪的友谊却是多么甜美啊!他不时回首环顾,偷偷地、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故事,这一切都叫人着迷。此外,他能异常熟练地用长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当我们也试着来一下时,鞭子的尖端却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这时他便哈哈地狂笑起来……
不过,所有地里长的食物还是数牲口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最丰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罗一些咸的黑面包皮,尝尝尖部长着灰色粒状花蕊的绿色长葱茎,尝尝红色的四季萝卜和白萝卜,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黄瓜。松软的菜畦上爬满无尽头的藤蔓,钻在里面寻找黄瓜,弄得沙沙作响,那是多么惬意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一切呢,莫非是饿了吗?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寻觅吃食,那原因连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圣餐,接受那创造世界的肉体和物质的圣餐。我记得,有一天太阳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晒得滚烫,空气沉闷,天色渐渐转暗,云彩渐渐密集,越来越慢,越来越密,终于一道尖锐的紫色的闪光扯动起来,那最深沉的高空开始隆隆作响。接着暗哑的轰隆声向四方滚动,随后霹雳一声,电闪雷鸣,声音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威严,愈来愈壮丽……噢,我已感到这个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统治这个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质的力量来创造的这个世界!后来天昏地暗,电光,狂风,倾盆大雨,夹着噼啪作响的冰雹。万物都在翻腾,都在颤抖,好象要毁灭似的。我们家里赶忙关紧窗户,扯上窗帘,点燃“复活节前的”蜡烛,然后供在穿着旧银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划着十宇,翻来覆去地祈祷着:“神圣、神圣、神圣的万军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静下来,大家才感到轻松,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饱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气。这种湿润的空气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于是我们家又窗门大开。父亲坐在书房的窗口边,凝望着菜园后头那片还遮蔽着太阳的乌云,它象一堵黑墙一样耸立在东方。父亲突然派我到菜园去给他拔一个大一点的萝卜来!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这样突兀的事情发生。当时我拼命地沿着水汪汪的草地上飞跑,拔起一只萝卜,就贪馋地对着萝卜尾巴咬了一口,上面还粘着一些蓝色的污泥……
后来。我们逐渐胆大起来,熟悉了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普罗瓦尔、维谢尔基,世界在我们面前愈来愈大了。但还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动物的生活愈来愈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最喜爱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喜爱的时间是人们午休的时间。花园是愉快的、绿油油的,但我们都已经熟悉了。花园里别的不说,光是密林、鸟窝和马林树丛就够有意思的了。在小树枝编结的、铺垫得又软又暖的小窝里,如果坐着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东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着什么,那就更妙了。马林果比我们午饭后吃的带牛奶和沙糖的东西更美味得无法比拟!你看,这就是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上的干燥棚,普罗瓦尔……
七
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当我们费尽吃奶的气力才把大门稍微推开一点的时候,这扇门就吱嘎吱嘎地发出懒洋洋的、极讨厌的叫声,同时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粪水和猪圈的气味迎面扑来。
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睡觉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奶汁,把干草拉扯到自己柔软的唇边。它们每一匹都很漂亮、壮实,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们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十分柔软,那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时威严地和神奇地斜视着,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每匹马每年都有自己珍贵的日子,叫佛罗尔和拉佛尔日,这一天它蓄意杀人,为自己替人服苦役,为自己过的马的生活而进行报复,因为它整天被捆着,经常等着套车,去完成自己仅仅是驮运和奔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在尘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马厩的气味很浓重,也是粪便的气味,不过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又同马本身的、马具的、腐烂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马才有的气味搀杂在一起。
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父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