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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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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了。”说完,她蹙起额头,快乐地哭起来。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里都踮起脚走路,免得打搅医生的休息。她接着说;“我只是非常可怜爸爸,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宝贵了!”我始终很惊讶,她对父亲为何爱得这么过分。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当口,中学生跑来了,漫不经心而又含糊地说,医生请我到他那儿去一下。她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
  医生睡足了觉,刚刚盥洗完毕,温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点了一根烟。
  “我的年轻朋友,”他边说,边请我抽烟,“有些话早就想跟您谈谈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谈什么。您知道,我这个人毫无偏见。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象男子汉跟男子汉谈话那样。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觉得多么奇怪。请您告诉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猛吸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刚刚读过爱克曼的作品①,本想学歌德那样骄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别要让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却谦虚地说:
  “您知道我在写作……我将继续写下去,继续自修……”
  ——————
  ①约翰·彼得·爱克曼(1792——1854)是德国诗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谈话录》的编纂者。
  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
  “也许准备考大学……”
  “上大学,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医生说。“不过要知道,考大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到底打算干什么行当?只从事文学呢,还是也搞点社会活动,担任公职呢?”
  我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还是歌德的话:“我一生经历两个世纪……感到尘世一切变幻无常,令人厌恶……政治绝不可能与诗歌有关……”
  “社会活动不是诗人的事。”我回答说。
  医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来,譬如说,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诗人?但是您毕竟还得多少注意当前的社会生活。您要知道,每一个正直的有教养的俄国人此刻是怎样生活和怎样焦急不安的?”
  我考虑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况:大家都在谈论反动的局势,谈论地方长官,都说“伟大改革时代的一切有益的创举都被彻底摧毁了”……说托尔斯泰号召“到松下的禅室去修行”……说我们的确生活在契诃夫的《黑暗》之中……我记起了托尔斯泰学说的信徒们散发马克·奥勒留①的名言集,里面说:“弗隆顿教导我说,为富不仁……”我还记起一个忧郁的乌克兰老人,不知是什么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聂伯河上乘过船,他总是用自己的意思对我反复说圣徒保罗的话:“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边,远超过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连来世的也都超过了②,这样,我们的诅咒不是针对亲人,而且针对执政者,今世黑暗的统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热衷的托尔斯泰学说摆脱任何社会束缚,同时又反对我所仇视的“今世黑暗的统治者”,于是我鼓吹起托尔斯泰的学说来。
  ——————
  ①马克·奥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间的罗马皇帝。
  ②见《圣经·新约·以弗所书》 , 第一章第二十节至二十二节,后三句不是《圣经》原话。
  “那么,在您看来,摆脱一切邪恶和苦难的唯一办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无为和勿抗恶罗?”医生装出一副过分无所谓的神气问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张有为、主张抗恶的,“只不过十分独特”。我的托尔斯泰学说是一种互相抵触的、强烈的感情,激起这种感情的是彼尔·别祖霍夫和阿纳托里·库拉金①,《霍斯托密尔》②中的谢尔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万·伊里奇③,《那么我们怎么办》和《人是否需要许多土地》④,莫斯科统计调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秽和贫困的可怕情景,《哥萨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间产生富有诗意的幻想,还有我个人对小俄罗斯的印象:如果永远摆脱我们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庄、到德聂伯河岸的白土屋里去过一种纯洁的劳动生活,这该多么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诉了医生,没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听,可是不知怎的显得过于谦恭。有时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紧闭的双颔发颤,要打呵欠的样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从鼻孔放了出去,接着说:
  “是呀,是呀,我听懂了您的意思……您不为个人去寻求一般人的所谓‘今世’幸福,对吗?可要知道幸福并非只是个人的。譬如说我吧,并不赞赏人民,因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还要同人民一起把陆地架在三条鲸鱼之上⑤。但是,难道可以说我们对人民没有任何义务,不久任何债了吗?其实我无权在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谈,无论如何我都是很高兴的。现在让我再回到开头的话题上。请原谅,我得简单明了地告诉您,不管您和我女儿之间有何种感情,也不管这种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预先说明:她,当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说,如果她愿意同您建立某种牢固的关系,来请求得到我的祝福,那么她只会得到我的坚决拒绝。我对您很有好感,祝您万事如意,仅此而已。为什么呢?说得庸俗些,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两个不幸,在贫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请允许我更直率地说,你们有什么共同点呢?格丽克莉娅是个好姑娘,可也应当承认,她相当朝三暮四——今天迷恋这,明天迷恋那。当然,她不会想望托尔斯泰的松下的禅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尽管我们地处偏僻。我决不想说,她学坏了。我只是认为,正如常言所说的,你们不是天生一对……”
  她站在楼梯下面等着我,用目光询问我,准备听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医生最后几句话转告给她,她垂下了头。
  “我绝不违抗他的心意。”她说。
  ——————
  ①两人都是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②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全名为《霍斯托密尔——一匹马的故事》。
  ③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④两篇都是托尔斯泰的作品。
  ⑤古代传说,地球是由三条鲸鱼托住的。
  五
  在尼古林娜客栈投宿的时候,我偶尔也到谢普纳亚广场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围着古墙的墓地。墓地上阴风惨惨,荒草丛芜,一派凄凉的景象。无人过问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长眠,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似是孤寂和朦胧的冥想。墓地大门顶上画着辽阔的灰蓝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龟裂,墓碑颓圮,碑下露出的骷髅,白齿森森,肋骨磷磷,还有远古时代的老翁和老妪,裹着的白尸衣已经变绿。平原上飞翔着一位巨大的天使,吹着喇叭,他那淡蓝色的衣袍一阵阵地飘动,一双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弯曲着,向后翘起两只白垩色的长脚掌……客栈里充满了县城秋天的宁静,同样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从乡下来。我转回去,走进院子,第一个碰见我的是厨娘,她穿着男式长统靴,手抱一只公鸡从院棚下向我走来。“我这就抱进屋去,”她说,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它老糊涂了,现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宽阔的石阶,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然后经过搁有铺板的暖和的厨房,走进正房,其中有一间是女店主的卧室,另一间是住客人的,里面摆着两张大长沙发。偶尔来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侣便在沙发上面睡觉,现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个人占用。房里很安静,只有女店主卧室里的一只闹钟发出均匀的嘀答声……“逛街了吗?”从卧室走出来的女主人亲热地问我,客客气气地对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么迷人,多么动听啊!她体态丰腴,圆圆的睑,有时望着她,我不能不动情,特别是当她从澡堂回来的那些夜晚,她坐着慢慢品茶,全身皮肤红通通的,一头黑发还湿漉漉的,眼神安详柔和,洁净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悠闲自得地静静躺在安乐椅中,而她宠爱的那只猫,长着白丝绒一般的毛和粉红色眼睛,伏卧在她两个稍许分开的丰满的膝盖头上打呼噜。外面传来碰撞声,那是厨娘在街上关牢百叶窗,发出砰砰的声响。她顺着窗户两侧的圆洞塞进曲柄铁销,那是一种使人想起充满危险的古代的东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铁楔子插在销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里显得更加舒适了……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怪异的感情和念头:这就抛弃一切,永远留在这里,在这个客栈里,到她那温暖的卧室里去睡觉,倾听闹钟均匀的嘀答声!有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幅画,画上是青翠欲滴的树林,浓密葱茏,树下有间小木房,木房旁站着一位老人,温和地弯着腰,一只手抚摸着褐熊的头;那熊也是个温顺的家伙,爪子软乎乎的。另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帧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着黑礼服的老头躺在棺材里边,脸色苍白,神态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发上看了这张照片,都会油然产生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厨房里打零工的郊区姑娘们一边用锋利的弯刀砍留过冬用的新鲜卷心菜,一边唱着:“马车停在教堂门前,隆重的婚礼在举行……”这些细碎的敲击声和悠扬的歌声从厨房里传出来,融进这漫漫的秋夜里。在这支市井的小调中,在家务劳动的均匀的节奏中,在陈旧的版画中,甚至于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这幸福而又毫无意义的客栈生活中仿佛还在延续),这一切都蕴含着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六
  十一月,我动身回家了。临别时我们约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奥勒尔等我,我呢,为了兔遭非议,晚一点去会她,哪怕晚一个礼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号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辆从县城开去的夜车,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马车疾驰皮萨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觉到那个奇妙的夜晚!看见自己疾驰在巴图林诺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间的雪原上。两套马车飞奔着,辕马似乎总在一个地方摇晃它的轭,大步跑着;边套马的臀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闪亮的后蹄扬起一团团雪块……有时两匹马偏离大道,陷进深雪里,同落下来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阵急急忙忙起来。后来,它们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飞奔,紧紧拉着拴套轴……一切都在飞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时又象是站着等候。远处,雪上的冰凌象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泛着银光,低矮的,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也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道宽宽的朦胧的虹晕,显得神秘而凄凉。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动,僵坐在这跳跃然而又象是静止不动的车中,暂由它去摆布,呆呆地等候着,同时又悄悄地回顾往事:那是我在巴图林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时刚进入青年时期,单纯、天真、快活,开始想入非非,陶醉于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带回来的那些陈旧卷册之中:四行诗、书翰、哀歌、叙事诗:
  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现在斯维特兰娜眼前……
  “如今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着,不过总的我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呆呆地等待着。“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我合著马车飞奔的节拍,暗自吟诵(运动的节奏对于我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剽悍的骑士,头戴高筒军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马疾驰。然而,那个站在马车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冻僵了的双足周围的麦秸,使我回到现实中来,那雇工身穿短皮袄,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满一身。喷香的麦秸上也撒满雪粉,冻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马车滑进一个坑里,辕马跌倒,折断了车辕。雇工下车捆绑车辕时,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误了火车。一到车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她一向坐的都是头等车厢),然后直奔站台。我还记得,月光透过寒气倾泻下来,朦胧不清,站台上路灯和电报房明亮窗户里射出的黄色亮光就消失在这月光中。火车渐渐驶近了,我翘望远方,雪花纷飞,迷茫昏暗。严寒,内心冰冷得战栗,我感到自己简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间,大钟敲响,声震远方,接着是一阵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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