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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胸脯是粉红的,头颅是深蓝的,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也是深蓝色的,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爱、温柔、纯洁。车棚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跑进去,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地倾听燕子的呢哺声,沉醉于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轻便马车上,或者爬进四轮马车或带篷的雪橇里,一颠一簸地奔向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从童年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险的东西呢?向往那种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擞、又可以为某事或某人而献身的东西呢?难道“上帝赐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难道我们的命运只可能是这样的吗?显然,上帝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至今我还感到,其中陌生和奇异的事是最慑人心魄的。“在一个王国里,在人所不知的一个国家中,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人迹罕至之境,在湛蓝的大海之外……有一个漂亮的女皇,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莎……”
干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个灰色的稻草盖顶的庞然大物,空阔得教人有不祥之感。里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里边去,躲在大门下,就可以听见风在它周围来回走动,在它里面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个盖满灰尘的神龛,但是人们说,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儿去,这种对鬼如此有威胁的神龛和鬼联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恐怖。普罗瓦尔远一些,它在干燥棚、打谷场、一间已经倒塌的干燥室和黍田的后面。它是一个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悬崖陡壁,底部有一个闻名的“陷坑”①,其中杂草丛生,草深过人。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却是多么美好的荒野啊!看来,我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山谷里,爱上或者怜恤一个人该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种深红色的、花茎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为圣母的小花盛开着。这小花无论其外观或名字都极其别致!在杂草丛中,有一只鹀乌悲戚宛转地唱着短短的小调;啾——啾——啾——啾…… ——————
①“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
八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逐渐丰富多彩了。我愈来愈注意庄园的生活,愈来愈经常地跑到维谢尔基会,我到过罗日杰斯特沃,诺沃谢尔基,到过巴图林诺我外婆家里……
在庄园里,每当太阳刚刚升起,花园小鸟初次啁啾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醒来。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与他同时醒来,所以他大声咳嗽,大声呼叫:“拿茶炊来!”于是我们都醒了。早晨阳光明媚,我格外欢欣。再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跑到樱桃园里去,想摘那些被小鸟啄破一被太阳晒红、心爱的樱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这时大门吱吱哑哑发出响声,人们吆喝着、尖叫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猪,还有毛色灰白、壮实、好动的绵羊赶去吃早上新鲜的饲料,把马群赶到田间的池塘去饮水,马群有力地、整齐地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与此同时,在下房的雪白的厨房内,炉子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光,厨娘的工作开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台上,有的跑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和围着厨娘,它们常常又尖叫一声跑开了……喝过早茶,父亲有时带我一起坐上轻便马车到田里去。一些脱了靴子没戴帽子的农夫在田里耕地,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时而看看,时而在松软的犁沟上踩空一脚,两边摇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劲头的马匹保持平衡,去适应那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的木犁,灰色的土块不断地爬到犁的砧木上来。数不尽的姑娘拔一会儿黍杆,拔一会儿土豆,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兴高采烈,一活泼热闹,一会儿笑声琅琅,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些割麦的农夫晒得黝黑,他们汗流浃背,敞开衣领,用皮带缠着脑袋,两手挥动着大镰,簌簌作响,在酷暑中刈割着。不久他们坐下来,伸开两腿。接着把晒热的黄色的黑麦垛成一堵厚墙。那些把衣襟掖到腰里的农妇,跟在男人们的后边,用耙子工作着。她们弯下腰来,侧起身子,与刺人的多穗的麦捆斗争着。被太阳烤热的金黄色的麦捆发出麦秆的香气。农妇们用膝盖压着麦捆,把麦捆捆得紧紧的……那锋利的大镰刀的簌簌声,真是难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湿了的小铲子,随着大镰的闪闪发光的刀刃,一时在这边,一时在那边,灵活地闪烁着。总有那么一个割麦的农人,讲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点刈掉了整个鹌鹑窝啦,险些捉到一只小鹌鹑啦,把一条蛇截断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关农妇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话,他们有时就在夜间捆麦,因为白天太干燥,穗粒容易脱落。这种夜间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种诗意的美……
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很少。现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记忆中闪现的,各个不同时期的,而且是不连贯的。我记忆中的晌午的情景是这样的:炎热的太阳,喷香的厨房的气味,从地里回来的人因饭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这些人当中有父亲,有晒得黝黑的领班,他长着卷曲的红色大胡子,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马,走了过来。拿着镰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车走进院子里。大车上装满了青草,夹杂着从田埂上一起割下来的花朵,青草上放着闪闪发光的镰刀。还有人从池塘边把洗过澡的马匹赶回来,那些马匹象镜子一样闪亮,乌黑的尾巴和鬃毛上还湿漉漉地淌着水珠……在这样的中午,我曾经有一次看见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车,坐在夹着鲜花的青草上,从地里口来,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从诺沃谢尔基来的姑娘萨什卡。我已经在仆人当中听到一点关于他们俩的传闻了,但那些话不知为什么竟埋藏在我的心里。此时,一看到他俩坐在同一辆大车上,突然我觉得他们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为他们高兴。她个于很高,瓜子脸庞,差不多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水罐,背对哥哥坐着,从大车上吊下两只光脚,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穿着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敞开衣领,皮肤黝黑,显得整洁、年轻。哥哥手握缰绳,用闪耀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讲着话,欢乐地、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九
我记得有一次到罗日杰斯特沃去做弥撒。
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氛:马车夫穿上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衣和一件棉绒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这是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父亲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里人的打扮,戴着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帽下从鬓角到眉间露出一络黑黝黝的梳洗过的头发,透出古朴的风度。母亲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衣裙,轻而薄的衣服上打满褶皱。我穿上一件绸缎衬衣,头上抹上香油,整个身心都感到快乐和紧张……
田野很窒闷,酷热,在凝然不动的高高的庄稼之间,狭窄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车夫高傲地赶过一群群农夫和农妇,他们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车子去欢度节日。我们从非常陡峭的石山上冲下来,驶进一个村庄,我在村子里看见许多新奇的事物,高兴得心儿好象要停止跳动一样。我的印象很多: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宽大的院落,打谷场上都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们很殷勤好客,他们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钱的独院独户的小地主,从不依赖于他人。山麓下,一条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阴影里蜿蜒着,藤蔓上布满吱吱喳喳的白嘴鸦,小溪散发出藤蔓的清凉气味,散发出生长藤蔓的洼地的潮气。当你登上对面的山顶,驶过一道横跨清溪的石桥之后,就来到教堂前面的牧场上,那儿聚集着许多装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们。有姑娘和农妇,还有弯腰驼背的、死气沉沉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圆锥形的呢帽。教堂里十分拥挤。由于拥挤,由于辉煌的烛火,由于射在圆顶上的阳光,教堂里洋溢着一种馨香的热烘烘的气息。我内心充满自豪感:我们站在大家的前面,是这样清楚、熟练和一本正经地祷告着。弥撒完毕后,神甫让我们吻那带青铜气味的十字架,并且谦恭地向我们鞠躬……达尼拉老头是一个温和的怪人,他长着一头浅灰色的卷发,棕色的脖子就象一只炸裂开的瓶塞。我们做过弥撒后就在他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点热饼和蜂蜜,蜂蜜盛在一只大木钵里,堆成小山一样。有一回,这老头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块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进我的嘴里……这件事我想起来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经知道,我们贫穷了,父亲在克里米亚战争①时期“乱花了”许多钱,在唐波夫居住的时候赌输了一大笔,他无所顾忌,常常无谓地自己恐吓自己说,我们最后的一件东西都快要“拍卖”了。我知道,顿河左岸的庄园业已“拍卖”,我们已经没有这个庄园了。但是,那些日子总还在我身上保存着满足和安宁的印象。我现在还记得中午我们家的那些快乐的时刻,丰盛的油腻腻的和有营养的菜肴,许多仆人,许多钻进屋里来的猎犬,敞开的窗子外面是树木、阳光和花园的绿荫,在敞开的大门口,有许多苍蝇和美丽的蝴蝶……我记得,在漫长的午休时间,整个庄园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记得傍晚同哥哥们一起散步,记得他们青年时代的、热情洋溢的讲话,那时他们已开始把我带在身边……我还记得一个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边美得无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镜高悬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蓝色的星星在闪烁。“哥哥们讲,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也许,是最幸福的、最美丽的世界,也许,我们总有一天会到那个世界上去……在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睡在家里,而睡在窗下院子里的大车上。大车上堆满了干草,干草上设了床铺。我觉得,金光闪闪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这样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梦见月光,梦见世界和乡村的夜景,梦见美丽的郊外田野和故乡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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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国与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国联军的战争。
只有一件事情使这幸福的时刻黯然无光,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黄昏,几个牧童从地里赶着役马回来,飞快地跑进庄园的大院,叫喊着,说谢尼卡在疾驰中连马带人一起滚进了普罗瓦尔,一直滚到深底,滚到可怕的芦苇丛里,据说那里面就象烂泥塘一样。工人们、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跑去抢救,想把他们拖出来。整个庄园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来呢?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从那边”来的音信依然杳无。当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来,因为人马俱丧……我记得一句可怕的话。“要立刻报告警察局长,派人去看守‘尸体’……”为什么这些对我说来完全陌生的话是如此可怕?莫非我当时已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十一
时光流逝,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夏变秋,冬变春……但关于这些我能说什么呢?唯有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有意识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进了母亲的卧室,突然在一个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见了自己(这镜子镶在一个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内,正对门口挂着)。我楞了一会,一个已经相当高大的、端庄而又消瘦的孩子惊奇地、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领衬衣,一条黑色的毛哔叽马裤,一双虽已破旧、但还很合脚的山羊皮鞋。当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镜中看见过自己,但都没有印象,也不曾留心过。为什么现在注意起来了呢?显然,这是因为我终于突然发现自身的变化而感到吃惊,甚至感到有点恐惧的缘故。这种自身的变化或许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事情常常会这样)。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开始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