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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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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身的变化或许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事情常常会这样)。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开始变化的,当时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记得清楚。现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为我想起那个镜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肤正在褪色,当时我大概是七岁。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欢这个小孩,他体态端庄,一头美发被太阳晒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这种变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惊讶。为什么呢?显然,这是因为我(作为旁观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在这一发现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看到了自己的个儿相当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动的、可以被人领会的表情。总之,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朦胧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有一个大转折,也许,是向最坏的方面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那纯然是幸福的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与此同时,我在尘世间又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开始同他一起学习。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后来,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有一个穿常礼服的人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后来他又到我家来过一次,——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然而他确实来过。看来他是个真正不幸的人,不过完全属于特殊的一类,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却以此为乐。总而言之,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人中可怕的一类。这一类人,当然,我只是到后来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门贵族,聪颖过人,很有天赋,因此,他能生活得纵使不比许多人好也不会比许多人差。他个子消瘦,有点驼背,鹰钩鼻子,面庞黝黑,无怪大家都说他“象个鬼一样”。而且他性格疯狂,还是法政学校的学生时,就同父亲大吵了一顿,然后诅咒着离开了家。嗣后,他父亲去世时,他又为劈分遗产的事对兄弟大发雷霆,把分产的文据撕成碎片,还辱骂兄弟,大叫大嚷:“岂有此理!”并且申明说任何有关分家的事他都不愿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钱也不拿,接着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永远离开了故居,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从末能在一个地方,在一个家中待上哪怕几个月。最初在我们家也待不下来,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的大院之后不久,便同我父亲差一点动起刀剑来。但第二次来却出现了奇迹: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阵子后就声明说,他要永远留在我们家里。于是他在我们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进中学为止。他甚至承认,一般来说他对人只有蔑视和仇恨,然而对我们一家却很热爱,特别是对我。他开始成为我的教养者和老师,不久,我对他就十分依恋。同他接近就成为我的许多极其复杂而强烈的感情的源泉。
  这种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来就有。我不仅从父母的身上,而且从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独特的人们(他们曾经组成俄国的文明社会)的身上继承下来。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进了我的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者和老师,他是完全不够格的。他飞快地教会了我抄写和阅读《堂·吉诃德》的俄译本。这本书是在我们家里一堆为数不多的书籍中偶然发现的。往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同我母亲经常用法语讲话,顺便说说,他对我母亲总是十分尊敬和关切的。母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他很快就执行起这个任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致,但并没有坚持下去。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一年级,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要我必读的课本,随后就开始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结果是,他对我影响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个方面。一般说来,他很孤僻,腼腆,但有时又格外快活,亲热,殷勤,爱讲话,相当机智,甚至存心要显露一番,滔滔不绝地讲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边狞笑,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房屋里,在院子中,急速地摆动着一双细罗圈腿,无休止地垂头匆匆走来走去。在这种时候,任何想同他讲话的人,他都会用简短的、恼怒的客气话甚至粗鲁话来回绝。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一见到我,样子就完全变了。他会立刻跑过来迎接我,抱着我的肩膀,领我到田间或者花园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里,给我讲故事,朗读些东西,使我产生与过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观念。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他讲故事讲得很出色。面部丰富的表情,手势,迅速多变的声调,使他讲的一切都活龙活现,扣人心弦,就是朗读也可以使你听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书放在老远的地方。他经常选择能激起与我过去完全对立的感情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我过去的观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虑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顾及我的年龄。看来,他所讲的一切都是他经历过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间的卑鄙和残酷的见证。他也选择了一些表现英勇与崇高的东西来朗读,讲述人们心灵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激动万分,忿恨使他如此穷愁潦倒的家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为他难过。有时我又高兴得发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眼睛近视,颇象虾眼,经常红通通的,带点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紧张得叫人吃惊。当他走路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当他跑动的时候,他那枯干的花白头发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没有替换的常礼服的下摆就随风飘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当作包袱”,——在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马合烟,夏天睡在粮仓里,冬天睡在久已废弃了的下房里。吃饭的时候,他感兴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点醋拌芥末。看来他已坚信,人们需要饮食只不过是完全出于偏见而已。这真使大家惊奇万分:他究竟靠什么活着的呢……
  他给我讲了他一生中同“恶棍们”发生剧烈冲突的事情,讲了他曾经在那里读书的莫斯科,讲了他曾一度流浪过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读《堂·吉诃德》,读《环球旅行者》杂志,读一本名为《土地与人》①的书,读《鲁滨逊》②……他画水彩画——他以成名写生画家的热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见颜料盒就浑身颤抖,从早到晚在纸上涂鸦,一连站上好几个钟头,凝望着那奇妙的渐渐变成淡紫色的蓝天。在炎热的怕见阳光的日子里,青天穿过树梢透露出来,树林仿佛沐浴在蓝天里。我对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义,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这个结论是生活赐予我的,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结论之一。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
  ——————
  ① 此书是何作者,不详。
  ② 即英国作家笛福着的《鲁宾逊飘流记》。
  十三
  在我父亲的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猎用的匕首。一我看见过父亲有时把白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用上衣的衣摆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我浑身就沉浸在一阵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然后把它插进一件东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更加锋利,但我没有发现它。直到现在我一看到任何钢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动不已。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童年时代是善良的、温柔的,但有一次我却怀着真正的快感杀掉了一只伤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鸦。我记得一当时院里很空荡,家中不知为什么也是没有一个人。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非常黑的大鸟,它侧着身子,笨拙地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张张地向粮仓那边跳去。我跑进书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当我赶到那只白嘴鸦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动,怯生的发亮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扑向一边伏在地上,张大嘴巴,发出丝丝的叫声,凶狠得连声音也嘶哑了。显然,它已下决心同我拚个你死我活……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后我有好几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仅暗中向上帝祈祷,而且还向全世界祷告,祈求宽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灵的极端痛苦。但我毕竟还是把这只不幸的、同我作绝望拚搏的白嘴鸦宰了,它的鲜血溅了我的双手,我杀它的时候怀着极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几次爬上顶间,据传说,大约是在那里放着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马刀吧?我们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弯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钻进去,经过屋梁、顶棚梁、一堆堆的灰尘和垃圾。顶间很暖和,也很闷人,有一股冷却了的火烟、油烟、炉子的气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阳,有辽阔的空间,而这里却昏暗,使人难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顶上,田野的风在我们周围自由地呼号,而风钻到了这里声音就变得喑哑,变成了另一种不祥的风,象魔怪吹来的一样……昏暗渐渐变亮,我们借助天窗的亮光绕过了砖砌的烟道和烟囱的上半节,不停地垂头钻来钻去,仔细查看横梁的下面,查看斜搁在横梁上的灰尘扑扑的桁梁,借着亮光,逐处扒开尘土,尘土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这把神奇的马刀该有多好呵!我会幸福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不过,我要它干什么呢?我对它的这种狂热的和盲目的爱是从哪里来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存在,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们毫无结果地搜寻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来休息。这个与我共同寻找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热情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要毁坏自己的全部生活,并且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到处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现在顶间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顶间里凤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庄园也还是原来的庄园。我象旁观者一样,想象着庄园的情景,想象着庄园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边,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浅绿色的花园和深绿色的树梢千姿百态地环抱在我的四周。从上面往下看,这些树梢甚为奇观,里面充满了麻雀的生气勃勃的叽喳声,在树梢丛里麻雀披着满身的绿荫。可是从上面看,它们在阳光下却象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我一边瞧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为了十分美观罢了。在花园后面,田野一直伸延到远方,地平线上,巴图林诺象一座遥远的森林,显现出一片蓝色。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庄园上,在那屋顶非常高的、镶着花玻璃的房屋里整整度过了八十个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阳光的尘埃中闪耀着。牧场后面,是诺沃谢尔基,那里有藤蔓、菜园、贫苦农民的谷仓和长街两旁的一连串简陋的茅屋……为什么那里存在着鸡、狗、牛犊、运水马车、干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头垢面的苦闷的农夫了为什么尼古拉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到那边去看萨什卡?只不过是因为他看见她那甜蜜和温顺的脸庞,看见她那白府绸衬衣,看见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看见她那修长的身段和裸露的双脚,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畅而已。……我也很喜欢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它也激起我的一种难受的感情。我很想对它搞点什么小动作,但具体搞些什么,为什么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最使我着迷的是那把藏在顶间上的马刀。但有时也想起萨什卡。有一天,她来到我们的庄园,低垂着头,站在台阶上,胆怯地同我母亲讲话。这时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甜蜜的和使人苦恼的感情,这是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闪光……
  十四
  我学着读《堂·吉诃德》,此书和里面的插图以及巴斯卡科夫关于骑士时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颠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齿状城墙、高塔、吊桥,想着铠甲、面甲、刀剑、弯弓,还有战斗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骑士的场面,想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军刀在肩上狠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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