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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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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妈,检查了吗?您好吗?” 
  母亲已坐了起来:“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略略顿了顿,“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没事的。” 
  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我的头发不乱吧?”“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永远的憾(14)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妈———”而母亲惨白的脸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时,总凝眸门口———母亲总在等她! 
  啊,只要母亲还活着,她愿意永远永远孤独地赶路。母亲,是人生孤旅的一盏灯,即便这盏灯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灯。 
  放暑假了。去医院的路上多了静宜。 
  姊妹俩相依相伴,可也常有争执,为了父亲。 
  “姐,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问我,先生问我,我问谁?” 
  “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难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要听,什么难处?苦衷?他为什么不想想母亲的难处?苦衷?难道母亲不是他的妻子?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香梅,你疯了,不许你这样说爹地。” 
  “不,我要说。爹地不爱母亲!如果爱,不要说跋山涉水,飘洋过海,就是火海刀山、枪林弹雨,他也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呵!” 
  她流着泪喊着。 
  静宜惊呆了,静宜看着香梅,也泪流满面。 
  姊妹俩抱头恸哭。 
  静宜哽咽着:“千万、千万别在妈跟前说这些呵。” 
  都不说。 
  她们缄口不提父亲。母亲也不提。 
  母亲却分明还在点燃生命的灯油,还在等待。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母亲已常常昏迷。清醒过来,她的眼光仍流泻出希望的等待。 
  在一个阴霾的黄昏,香梅买了一束康乃馨去医院。康乃馨,献给母亲的花。母亲正昏睡着。她将花插在瓷杯里,放在床尾的凳上,让母亲一醒来就看见花。 
  母亲醒过来了,她温柔地看着康乃馨,轻声说:“宝宝,让我握着你的手。” 
  宝宝,这是外公对她的爱称。母亲这样唤她,是想起了至今未联系上的外公?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竭力抓紧她的手,似乎害怕她会走掉。这一刻,母亲的神智非常清楚,母亲一遍遍地唤着她:“宝宝,宝宝,妈就仰仗着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香梅说:“妈,您别多说话,伤神呵。” 
  母亲却亢奋起来,声音也大起来:“呵,让我说,谁知我挨得过今晚不?” 
  香梅害怕了,双腿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呜咽着:“妈,不会的不会的,我天天都要来看你的……” 
  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宝宝,我记得,你已经14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宝宝,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 
  香梅失声恸哭:“妈,您不要离开我们。” 
  母亲颤抖着手指替她拭泪水:“别哭,勇敢点,我知道,你会把家照顾好的。” 
  护士小姐跑了进来,见状又默默退出,眼圈倒也红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你们姊妹长大成人……要好好念书……我真想念你们的外公外婆……宝宝,再见到他们时,别忘了说……我爱他们……” 
  所有的力气已耗尽,所有的话已说完,廖香词闭上双眼,只有泪水还没有流尽,淌了出来,湿了皮包骨的脸颊,湿了齐整的鬓发,湿了白色的枕套…… 
  香梅回到家里,她长跪在玛利亚圣母像前,虔诚地做着晚祷,她愿用自己的生命来延长母亲的生命。可是,圣母能拯救她们吗?   
  永远的憾(15)   
  夜间,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心惊肉跳醒过来,似乎母亲来过,在耳畔轻声说:“梅梅,宝宝,妈走了。”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 
  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空空洞洞又结结实实的雨点打着屋瓦,打着窗上的挡雨板,像打在她空空落落的心上。天像是永远亮不起来了。 
  这一天是礼拜天。 
  静宜回来了。她也买了一大束康乃馨。 
  六姊妹齐崭崭地到了医院。 
  医生说,你们的母亲从昨夜起一直昏迷,怕是不行了。 
  六姊妹慌慌张张呼唤母亲。 
  母亲睁开了眼。她还在等。她的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只咕哝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谁也听不懂。随后,一切便凝固了。 
  她们还在喊着母亲。 
  医生和护士摸摸廖香词的脉搏,叹了一声:她走了。那位表亲好心地抹拢母亲仍半睁着的双眼。 
  六姊妹齐崭崭地跪下,浑身哆嗦着,却欲哭无泪!悲恸和恐怖镇住了她们。她们再没有母亲了,这就是生离死别。 
  天还在下着雨。天在哭泣。 
  昨日的康乃馨还没有枯萎,今日的康乃馨放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种刻骨铭心的强烈反差,一种宁静安详的创楚。 
  女人是花不如花。 
  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回香港。 
  结算医院的帐单、安排丧葬事宜、选先择墓地凿刻墓墓碑。这琐琐屑屑的费心费力的一切,全是香梅和静宜担当。这是怎样的残忍和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当母亲安息在跑马地天主教坟场后,香梅才从噩梦和机械的操作中清醒过来,她浑身瘫软地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嚎陶大哭。 
  痛定思痛。痛不欲生。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绿绿的棕榈。灰……的坟冢。 
  还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娇柔的啼哭,这是初涉人间沧桑、烙刻下心的创伤的女人的悲号。 
  是的,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已真正成长为一个女人。 
  或许,母亲的魂灵已去到天国和三姨相逢,伊萨贝娜和维德丽亚拥有的是青春时的美貌还是病故时的凄楚呢?她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女人?六姨七姨九姨十姨还在行走女人之路,祖母二婆和二叔婆是相同又迥异的为丈夫守节,祖母是中国女人走西方女人的路?三婆是当代女子出演古典私奔戏?无论尊贵插贱聪颖愚昧的女人,都用青春和生命行路。她会走她们中的哪条路?抑或自己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只知道,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这是一位哲人的诗句。 
  过去,她多是用眼看世界;今天,她要自己行路了。母亲的灯已经熄灭,那就点燃自己生命的灯。 
  她第一次认真地思索与这些女人命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幸与不幸离不开休戚相关的男人,女人怎样才算“把握住了人生的真义”? 
  她无法原谅她的父亲。 
  她说:父亲,我记恨您。为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话分明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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