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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茶可不能不喝。翻过这山坡,便是港大简朴雅致的茶室。山坡上长满了南洋种的木槿树,盛夏时木槿花灿烂开放,一朵朵开得血红热烈,像是无数个生命的太阳;眼下凋零了,似乎展览着生命的悲凉。木槿树丛中杂生的野草和不知名目的各种颜色的野花,却抓住初秋的生命疯了般地绽,于最后的辉煌。前些时,从这刺眼的姹紫嫣红中突地直起一条眼镜蛇,吓得路过的女生弃书而逃。陈香梅也怕蛇,她小心翼翼留神山坡,双脚下意识登上石阶,不提防差点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
正是伍君耀伟。
他站在山路的转弯口上。弯口上视野顿觉开阔,天与海仿佛成了他的背景。他深深地透了口气,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小香梅,我还得喊你小香梅,因为你确实太小。无论如何,你得听完我的解释。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从重庆回来,家门还没进,路过你家的红房子,我着了魔似地站住子,是那大铁锁和荒芜了的草坪魔住了我,我傻傻地等着,终于等到了你,我不知道我的话触着了你的伤心处!回家后,爱莲才告诉我一切,真是不敢想象!我责怪爱莲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说,你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孤独清傲,你拒绝怜悯和同情,你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你只跟书本做朋友。小香梅,你不能这样!你会被压垮的,你的心会被碾碎的,你应该接受友情和关爱,相信人世间处处有真情———”
倾城之恋(6)
她仰脸看他,比她大十岁的男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他还在诉说,一大清早,他就守在图书馆门口,指望能见着她,望眼欲穿!一上午他傻叽叽在门口徘徊,直到中午学生老师一个个离馆,他也没候着她!他相信爱莲的“情报”没错,那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去圣保禄女书院,他惧怕绿眼睛的嬷嬷乱敲钟。陈香梅低下头来,眼睛濡湿了:这是个成熟又稚气未脱的男子,他真心想帮她、护卫她。
她哽咽着出了声:“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谢谢你,毕尔。”
一声毕尔,顿叫他恢复了潇洒,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怎么谢?哦,陪我喝杯下午茶。”
他也知道下午茶!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同去到茶室。
在香梅眼中,茶室比以往哪一天都显得更明亮、温馨。
她对他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她说,教中国文学的吴重翰教授对她另眼相看,有时邀她到家中喝一杯福州的功夫茶。他说:你们不只是师生情,定能成为忘年交。
她说,女教授冼玉清对她可不友善,惹不起只有躲得起,不选她的课呗。他淡然一笑:同性相斥。
她不无得意地说,她能揣摩教授的心理,每每考试前,她的猜题都挺准,这不叫投机吧?他说:猜题也是学问,但更重要的是学问的根底要扎实深厚,就像建筑物的墙基。他是搞建筑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不无羡慕地说,几个有钱的女同学,行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课堂上、音乐会、茶会、晚宴、水上跳舞等场合各是各的行头。她说,总有一天,她也能随心所欲做衣服,不用算计着花钱。他说:你会做到的。女人喜欢衣服是天性,但我更看重你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忙里偷闲,他们有了频繁的约会。香港大酒店、告罗士打酒店、聪明人餐厅、娱乐戏院楼上的温莎餐室,成了他们常去之处。她评点着:香港大酒楼取其幽雅,告罗士打酒店取其舒适,聪明人餐厅取其诗的情调,温莎餐室则取其招待周到。他却只说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都有诗情画意。
她羞赧了,莫非这就是初恋?她只有16岁。
分离的时刻到了。他毕业后就职于重庆一家建筑公司,这回来港办公司的事兼探父母,事办妥了,该去重庆了。
她哭了,一切又变成迢遥的梦。
他老气横秋地说:“你太小,我也不过25岁,可是这几年,学校内迁,在流亡中上课,在动荡中毕业谋生,经历了战争,饱受过轰炸,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同事,在一次轰炸后,留给他的是一片瓦砾和亲人的尸骸,他不会哭,只是狂笑,他疯了!呵,不应该这样,应该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为亲人活着,为仇人活着。得告诉人们,什么是罪恶,什么是美好。我是个建筑师,我从事建设,我跟毁灭对着干!”
他与她紧紧握手道别,她感觉到建筑师的大手的力度。
他们的友情也仅仅是紧紧地握手。
也许他舍不得这么快就松开她的手,就又说起一个话题:“小香梅,你可知道美国人陈纳德?为了帮助中国抗日,他组织了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准备痛击空中轰炸的日本狗强盗,听说他们已经来到云南的密林里,正在紧张地训练。”
陈香梅头一偏:“我知道。家父的信中提过他,他有侠义气,说帮助中国,不改姓名。香桃还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要认同宗呢。”
都笑了。倏忽间,离别的忧伤便冲淡了许多。
陈纳德和他的美国空军志愿队并不在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缅甸境内的东瓜。
东瓜离仰光约160哩,靠近锡唐河,是个破烂不堪的小镇。镇中间仅有一条土路,晴时尘土飞扬,下雨一片泥泞。路两旁有些铁皮屋顶的小店铺,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出售皮货、假宝石和腰果什么的,也有小酒店。密密的柚木和丛林包围着小镇,东瓜基地就隐藏在丛林深处。柚木、麻栗木盖成的简易营房没有电灯,也没有铁纱门窗,从七月下旬开始,几批志愿队员陆续抵达。时值雨季,倾盆的季候雨、酷热的高温和恐怖的大雷雨交替着,多年的腐烂草木弥漫着酸臭气,森林中瘴气出没,毒虫毒蛇猖獗,毒蚊臭虫疯狂,营房里都生出了青苔!几百名志愿队员灰心丧气,正义感和冒险精神披恶劣的环境磨损了。随军牧师保罗·弗里尔曼无能为力,虽然他是同第一批飞行员乘船而来的,而且1937年就与陈纳德在汉相识;从昆明派往东瓜的卡尼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是陈纳德的僚属好友,又是经验丰富的教官;托姆·金特里大夫更是回人无术,对付疾病,他有一手,对付情绪,他可没有感召力。
倾城之恋(7)
陈纳德驾着双引擎的飞机抵达东瓜基地。五名飞行员和数名地勤人员向他递交了辞职书,所有的志愿队员默默注视着他,士气空前低落。
他仍旧穿着一身粗制滥造的冒险家式的服装:破旧的空军帽、笨重的防蚊鞋、皱巴巴的军官衬衫上别着中国军衔。就像他7月28日在仰光码头上迎接第一批志愿队时那样。目光也是一样:专注地、诚挚地、绝对权威地凝视大家。
丛林静悄悄。人群静悄悄。
说什么呢?说他也忧心忡忡、心力交瘁?本来他是这支志愿队理所当然的管理者,但马歇尔偏偏要设置重重障碍;昆明基地迟迟未建好,志愿队无法从东瓜转移到昆明;而志愿队在缅甸训练,这又是英国人感到棘手的事;P—40C机得备齐各式零件,方能起飞能战斗……
他没有说这些。他面对着一群年轻的美国人,他们富有正义感,更富有冒险精神和浪漫幻想,这该死的难熬的丛林雨季妄图浇熄他们的热情,英雄还没有到用武之时呢。他得以铁一般的意志去铸造他们,以父兄般的宽容去理解他们,以人类的正义感同情心去继续激发他们的热情。
他严峻地扫视一遍人群,尔后轻轻地说话了:“8月8日,我去到重庆。日机正对这座城市进行疯狂的轰炸,接连三次空袭,炸弹、火海,城市比旷野还要荒凉,连条狗都看不见。战争、这就是战争。我独自步行到江边,等了许久,过来了一只小船,船夫渡我过江,索要50元,可我翻遍口袋,只有大洋五元和一些零星的美元及印度卢比。你们知道,我不会说中国话,船夫也不懂英文,争执中,警报解除了,躲警报的人便围了上来,有个懂英文的中国人主动调解,我递上名片,他见了名片,竟无比震惊,说:你就是陈纳德先生?组织美国空军志愿队的陈纳德先生?你是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空军志愿队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他又对人群发表演说,人群欢呼起来,年轻的中国人几乎要把我举起来,那船夫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朋友们,我们还没为中国做什么,中国人已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雨季总会过去的,而真正的友情是让人永远铭记的。”
丛林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纳德用民主作风管理志愿队,他废除敬礼制,谁跟他敬礼,他必回礼;营房何时熄灯,酒吧何时关门,少数服从多数;生活已够艰苦枯躁,还是不拘小节、一家人似的为好。但是对飞行训练,陈纳德一丝不苟,严厉得近于刻板。每天清晨得进行一个半小时的空战训练。陈纳德头戴钢盔、脚穿防蚊鞋,爬上摇摇晃晃的竹子搭成的指挥楼,一手握着望远镜,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空中飞行进行实地指导,从难以严,容不得半点含糊。谁要是敢嘀咕,他会恶狠狠地说:对飞行员的要求———熟练!战斗机驾驶员不能像快餐的德国肉饼一样做出来,不管需要多么紧急。P—40C笨重、低空飞行时引擎常失灵,因而飞行员一度对它感到恐怖,称为飞行员的“杀手”,但陈纳德不这么看,他充分看到的P—40C的长处,它的笨重给了它令人难以置信的俯冲速度,它的装甲厚、火力强,恰恰能利用这些以强制弱。每天还在丛林小屋中教授战术课,在美国无用武之地的陈纳德的战术思想,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发挥。他强调协作配合精神高于一切,以两架对付敌机一架,等于四架对付一架,成双成对地打,这也是“以强制弱”!
他的威严和他的宽容并存,他的执著和他的智慧交融,队员们起初对他很敬畏,恭恭敬敬喊他“上校”或“先生”;时间长了,喊他“老汉子”或“老人”,背地里也喊绰号“树皮脸”“老皮革脸”,但分明透出敬爱和亲切。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恼恨他,刻薄地讥诮他是“一个一直躲在中国的被淘汰的前上尉”,这是因为陈纳德要淘汰他们。不是飞行员的料,决不让你驾飞机,更不要说打仗。这是陈纳德的准则。
东瓜基地终于变得生气勃勃又井井有条了。
东瓜基地还来了女人:行政长官格林劳的身材苗条的妻子,金特里大夫的两位女护士:红头发雀斑脸的年轻女护士和头发麻白举止庄重的老护士。有了女人,东瓜基地就有了家园的气息。
罗斯福总统的远房亲戚艾尔索普最早来到东瓜基地。他不再是记者,而是积极地参与了战争,眼下受聘于中央飞机制造公司。他成了陈纳德的挚友和不带军衔的副官。艾尔索普曾自告奋勇去马尼拉找麦克阿瑟将军求援,解决P—40C飞机急需的各种零件,但是,波莱竟假传圣旨,横插一杠子,一误再误,陈纳德对波莱的积怨更深了。艾尔索普是一个与政界、军方及在世界各地转的无数通迅记者有种种关系的通天人物,有了他,东瓜基地的信息量大大增加,一些名记者也来到东瓜采访和看望艾尔索普和陈纳德,寂静的丛林便生出种种热闹。
倾城之恋(8)
初冬之夜,在茅屋酒吧,三个飞行员摊开他们在仰光弄到的一本杂志《印度画报周刊》,其中有张照片,P—40C在北非利比亚沙漠,那原本单调的草绿色飞机上涂抹成鲨鱼的大嘴和利牙,他们想把基地的P—40C也涂成这样。吸着骆驼牌香烟,喝着威士忌酒的陈纳德当即答应可以试试,或许是个吉兆,狠狠地吃掉日机。说干就干,机械师们兴致勃勃给每架飞机画上鲨鱼的夸张了的嘴和牙齿,还有一双小而锋利的眼,效果不错,陈纳德像孩子般地快乐大笑。
11月,宋子文拍来电报,焦灼询问志愿队训练情况。陈纳德立即复电,志愿队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此时陈纳德已从重庆弄到一架千疮百孔的双引擎的山毛榉引飞机,他驾着它往来重庆一昆明一东瓜。
到得11月底,陈纳德将志愿队按作战需要编成三个中队。第一中队命名为“亚当和夏娃队”,第二中队为“熊猫队”,第三中队为“地狱里的天使”。每个中队随心所欲在飞机上涂抹各自标志的漫画:亚当围着大苹果追夏娃、裸体的天使,还有的干脆就是驾驶员自个的漫画像。陈纳德宽容甚至纵容这一切,让美国人浪漫、乐天,还有点玩世不恭的天性尽情发挥吧,他胸有成竹,他们决不是乌合之众,个个都是好样的。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很快调往昆明,随时痛击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