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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霍森抬起头来,神情恍若槁木死灰,幽暗的蓝眸,充满着忧伤、自责,还有无限悔恨。
他很平静的,把心中的决定告诉春娇。
“我会把孩子还给她。”
深夜,有声音响起。
茫然独坐的霍森,过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他手机的来电铃声。黄昏的时侯,苏菲来过一趟,把手机交给他,说亚历随时会跟他联系。
他瞪着发亮的手机萤幕,迟迟的没有按下通话键,久响的铃声,好不容易静止,过了两秒,又再度响起。
即便知道来电的是亚历,他也不想接听,但刺耳的铃声,在深夜格外清晰,他不想打扰素馨的休息,偏又深知亚历有多么固执。
粗糙干裂的大手,终于按下通话键。
“喂”
“霍森?”亚历的声音,有些讶异。
“是我。”
“你的声音,很沙哑。”事实上,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八十几岁的老头子所发出来的。
“嗯。”从最简单的单音,都可以听出他的憔悴。
亚历不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
“我找到凯曼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揪出那个家伙,不过倒是花了很少的时间,就让那家伙痛哭流涕的乖乖说出一切。“当年,他说了谎。是他以你的前途作要胁,才逼得素馨离开,他让素馨单独去退房,就是知道你会去确认,他还给了她一笔钱,但是她没拿。”
她不要钱。
她说过了,哭着这么告诉他。
我不要钱。
但是他不相信。他没有相信她……
悔恨如刀,凿挖着他的心,愈戮愈深,连灵魂都要溅血。
“我不在乎了。”他咬着牙,眼前朦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霍森?”
他抱着头,全身紧绷颤抖,嘶声低吼,如受伤的兽。“我己经伤害她了,伤害得太深。亚历,她怕我。我让她怕了我……”他喘息着。“我无法忘记,对她做的事、对她说的话,我记得那些,每分每秒都记得,我害她心碎、害她昏迷、害她感染肺炎……”
亚历在电话那头沉默,静静聆听好友急促说着,模糊不清的连串话语。他听不清内容,却清楚的听出,好友有多么悔恨。
喘息声里,夹杂着泣音。
这个曾被卡车撞到,好不容易救回了一命,熬过无数次痛到昏厥的复健课程,还有漫长艰苦的电影拍摄期,从不皱一下眉头、说出一句抱怨,意志如钢铁般坚强的男人,正为了自责而无声落泪。
亚历其实知道,霍森也曾哭泣过。
是苏菲告诉他,三年多前在确认素馨离开时,曾在霍森狂乱的蓝眸中,看见泪水闪烁。
他的泪水,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同一个女人。
杨素馨。
许久之后,当霍森稍稍恢复冷静时,亚历才开口问道:“你现在想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他重复这三个字,极为茫然。“我不知道,我不能思考,只能想着那些——那些一=”悔恨压得他就将崩溃。
“你想挽回她吗?”
“我当然希望。”但,希望渺茫,他连想都不敢想。“如果,可以挽回她,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低语。
亚历听见了。
“我知道了。”他说道,接着挂上电话。
霍森松开手,任由手机掉落地面。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苍白的日光灯,无神怔忡,再度陷溺进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这时,他还不知道,亚历己经出发了。
睡睡醒醒,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感染肺炎的素馨,终于慢慢的、慢慢的痊愈了。她不再需要注射营养点滴,从流质食物,渐渐改为固体食物,体力也逐渐恢复。
早上,医生来看过,说她病情好转,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这些日子以来,医生与护士对她照顾有加,春娇出现之后,更是揽起一切,不论大事小事,全都办得妥妥当当。每天,翔翔都来看她,春娇守着孩子,就像是母鸡守着小鸡。
律师离开了,霍森也同意签下协议书,把翔翔还给她。她亲眼看过,那张由春娇让熟识的律师所拟的、写满密密麻麻条文的文件,认出他潦草的签名。
他让出了一切权利。
准备好充足火力的春娇,显得有些失望,因为霍森根本毫无反抗,连看也不看一眼,就签下了那份只对素馨有利的文件。
让她看过文件后,春娇告诉她,可以安心了。
安心?
是了,翔翔不会被夺走,她是该安心了。
心,是安了,却,还痛着。
她知道,霍森一直守在门外,不曾离开过。偶尔,当门被推开时,她能够看见他的背影在门缝中一闪而过。起初,她连看见他的背影,都会颤抖恐惧,但是他从不回头,像是清楚知道她在害怕。
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还是椎心刺骨的痛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守在那里。翔翔告诉她,坏人脏兮兮的,长满胡子,好像拔掉电池的机器人,一动都不动。
他想做的、想说的,不都己经做过了、说过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不走?是还在等待什么?
她不明白,那寂寞的背影,为什么还会让她从起先的恐惧,渐渐转为期待,想从门缝间短暂的看一眼,甚至想看看他的模样。
莫非,对他的情,还没断?
可是,她伤得好痛好痛,心都碎了,为什么情念还不断?
愈是恢复体力,素馨就愈是无法不去想。她几次想告诉春娇,请她让霍森离开,也知道春娇就算出动拖车,都会把他拖出去,却始终在开口前,又把要求吞咽回去。
她心思紊乱,尤其在寂静的夜里,她会发现自己,竟在倾听着门外动静,无法成眠。
所以,当深夜时分,房门被悄悄推开时,她立刻就发现了。
素馨慌张地翻身,急忙坐起身来,一时之间,误以为踏进病房的人是霍森。再一细看,她才知道,那不是他。
苦涩,在舌尖漫开。失望如此鲜明,浓得她无法漠视。
深夜出现的访客,有着淡金色的头发,全身黝黑,后脑勺绑着小马尾,是个异国人。他打从一进门,就露出友善开朗的笑,双手举得高高的。
“我没带任何武器。”他说道。
素馨警戒的看着对方,小手己经摸上被春娇用胶带固定放在她伸手可及的通报铃。
“这个,算是礼物,我保证只打扰你一下下。”他拍了拍肩上那个厚重得连袋绳都深陷入肩膀的大大袋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按铃求救,好吗?”这个男人,有种难言的魔力。比起霍森,他并不那么俊美,但是他的笑容,能松懈任何一个人的防备,就连战战兢兢的素馨,也松开通报铃,投有按照春娇的吩咐,一看见陌生人就按下去。
男人露出嘉许的笑容,把床边的椅子拉开,迳自坐下。
“你认得我吗?”他问。
没错,她是认得他。
“亚历?阿朗佐。”她低语着。这个人是霍森的好友,而她,记得任何一件跟霍森相关的人与事,即使想忘,也难。
亚历赞许的点头。“好女孩。”
结束跟霍森的手机通话后,他就吩咐助理,订下最近的一班飞机,先到洛杉矶拿了东西,才又搭上另一班飞机到台湾,不眠不休的赶到这里。
有个很厉害的女人,在护理站布了眼线,日夜都监视着,但是那对他来说,根本不造成困扰。他有自信,能够哄得斑马奉上身上的条纹,连表情严酷的护理长,也只花了几秒,就被他用笑容摆平。
就如素馨认得他,他也认得素馨,对她的轮廓很熟悉。
望着那张大病初愈的小脸,亚历敛去笑容,叹了一口气。“那个笨蛋,狠狠伤害了你,是吗?”
病床上的小女人,双肩一颤,怯怯得让人心疼。
“连我也必须说,他是愚蠢的混帐。”亚历摇了摇头,把肩上的大袋子,放置在椅子旁。“我是局外人,没有资格说什么,我会飞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他没说出口的事实。”
素馨咬着唇,颤颤瑟缩。“我……我什么都不想听……”
“那没关系,你用看的就好。”亚历说道。
他拿出袋子里厚厚的一叠素描本,打开护夹,将最上头那张画,轻轻放置到她的腿上,让她在猝不及防时,就看见图上画着什么。
她被骗了!
看似无害的亚历,千里迢迢带来的,其实是威力强大的武器,无情地偷袭脆弱的她。
那是一张绘着女子面容的画。绘画时的笔迹抖颤,零落的线条,在纸上画出难以辨认的轮廓。
“那场车祸很严重,他连手部功能都受到一些影响,跟腿一样都需要复健。”亚历一张一张的,把画拿出来。
抖颤的笔迹,重复画着某个轮廓。一张一张的画,轮廓愈来愈清晰,当她认出画上的面容时,禁不住错愕掩唇。
霍森画的,是她。
“从复健一开始,他就开始画。”
纸上的线条,渐渐的、渐渐的变得稳定,她的轮廓愈来愈清晰细致。
“复健结束后,他在拍摄电影的空档,也躲起来继续画着。”
握画笔的那只手,把她的轮廓,描绘得栩栩如生。画里,有她正在喝咖啡、有她惺忪迷蒙、有她低头看书、有她讶异、她微笑、她感动、她哀伤、她忧郁、她痴迷的所有表情。
“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很清楚,他把画都藏在哪里。”
一张又一张。
即使,画的不是面容,她也认得出那是什么。
“这些,是他在撒哈拉沙漠时画的。”
那是她的手,或伸、或屈,或慵懒的搁着。
“这些,是他在威尼斯画的。”
那是她的眼,或睁、或闭,或柔情深深。
“这些,是他旅途中,独处时画的。”
她想转开头,不去看那些画,却连闭上眼睛都办不到。那是她的发、她的下巴、她的眼睫、她露在睡衣外的圆润脚趾。
霍森画的,全都是她。
“他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这些画。”亚历严肃的说着。“他把画藏得很好,就像他把心埋藏得很深。”
画的数量太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造,况且她还认得,这全是他的笔触。
“只有在画里,才泄漏了他的真心。”
好不容易,亚历拿出了最上头那本素描本里,最后一张画。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放在这里,你可以选择看或不看。”他站起身来,把剩余的素描本,放在椅子上头。
跟剩余未看的数量相比,她腿上的这些画,只占了一小部分。但是,那些薄薄的画纸,却宛若巨石,压着她的腿,也压着她的心。
“素馨,”亚历用平静的语气,在离去之前,徐声告诉她。“如果,悔恨能杀人,那么他现在己经落进地狱最底层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还有数不清的画。
她的发。
她的眉。
她的眼睫。
她的食指。
素馨的眼里,浮现一片水雾。
她的眼。
她的肩。
她的双手。
她的伤痕。
即使分离的时候,他还牢记着,关于她的一点一滴。
热烫的泪水涌出,无声的落在画纸上,染湿画中她的眼眶,让画里的她,仿佛也在哭泣。
轻轻的,素馨伸出轻颤的手,想拭去纸上的泪痕,却不小心碰落了搁置在腿上的那叠画纸。
那些画,在病床上散落。
霍森的画、霍森的思念,就这么包围了她。
第十八章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恨她吗?不是瞧不起她吗?为什么还要将她画下?
床头的夜灯,微微的亮着光,照亮了散布在她膝头与床上,那些以炭笔、铅笔画下的素描。
素描的纸,有些己经泛黄,旧的纸、新的纸,沾染着岁月的痕迹,每一张图,画的都是她。
那么多、那么多,成千上百的,都是她。
泪眼朦胧的,素馨抖着手,不由自主的,将那一张又一张的自己,拾回眼前。在好深好深的夜里,她翻看着那些画。他笔下的她,是如此温柔,这么美丽……
但,他伤人的话,仍深深印在心底。
你实在让我想吐!
她抽了口气,收回了手,抚着自己的伤疤,不敢再碰那些美丽的图画。
蓦地,门又开了。
她惊惶抬眸,只看见他,那个让她又爱又怕的男人。一瞬之间,她不由得瑟缩,更加环紧自己,抖颤又上心头,热泪盈在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