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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了一会儿脚奶奶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问她:“奶奶你笑啥呢?”
她问我:“狗娃子,你想不想娶媳妇?”
我没想到她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那时候已经懂得娶媳妇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从伙计们嘴里听来的,娶媳妇就是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干啥都在一起,然后就能生娃娃。说来也怪,我自从认为已经懂了娶媳妇的含义之后,便开始懂得羞臊了,所以当奶奶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阵子才说:“李大个子说我还小着呢,得再过几年才能娶媳妇。”
李大个子的原话是说得等到我的牛牛长胡子了才能娶媳妇,我不信,他就让我看他的那个东西,果然他的那个东西长满了黑森森的胡子。后来我跟伙计们到河里耍水的时候注意了一下,那帮家伙的牛牛上果真都有胡子,从那以后我就挺盼望我自己的牛牛上也能长出像他们那样的胡子,我知道,如果我也那样了,我就能娶媳妇了。驴倌倌活着的时候最爱唱骚曲曲,他的嗓子活像春天里发情的叫驴,他吼出来的那些内容,对我来说就是性启蒙、性教育,虽然他的教育内容和教育方式有些粗俗、浅薄、野性。至今他的许多骚曲曲我都还能模仿着哼唱出来:“嗨哟哟,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不嫌你的馍馍尕,妹妹哥哥一个枕头上睡呀嗨,醒来生了个尕娃娃。”“老嫂子我问你,你的娃娃哪来的。我的娃娃是种出来的,你兄弟就是种地的。老嫂子我问你,你的地是咋种的。我的地是一道沟啊嗨,你兄弟的牛牛就是耕地的犁……”驴倌倌是我们伙里唱骚曲曲的头号选手,我至今搞不清楚这些骚曲曲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我估计他八成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他的智商可能还达不到自己创作骚曲曲的程度。不过,也说不定真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或者有一些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有一些是他自己编的,也许他在这方面有特殊才能。可惜不管是自己编的还是跟别人学的,现在再也听不到他的骚曲曲了,就凭这,保安团这帮狗日的就该杀个精光。
“你现在娶媳妇是小了些,可是能先号一个么,先号下,等到大了就能娶了,省得到时候急三火四没有合适的。”奶奶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看不清她的脸,我说她笑眯眯的是从她的声音估摸出来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伙里除了奶奶跟二娘没有其他女人,我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还真没一个合适的可以睡到一个炕上的人,于是我就问:“号谁呢?”
奶奶说:“花花他爷爷给你提亲来了,要你做他的孙女婿呢。花花那女子可是个美人坯子,奶奶的眼睛看得准得很,现在还小着呢,等大了保管是一朵花。”
我想起奶奶曾经说过,我是伙里的,所以不应该定亲拖累人家,于是反问她:“你不是说我今后要是在伙里混光阴,娶了人家花花是害人家哩,咋现在又要给我定她呢?”
奶奶说:“不管在不在伙里混,你终究要娶媳妇成家呢,我看花花那女子乖得很,长相也是个美人坯子,这是他们家倒提亲,又不是我们不知高低求她呢,我看成呢。”
服从奶奶已经成了伙里的定规,况且这一回是好事美事,我当然更加要服从奶奶了。听奶奶说花花是个美人坯子,我忍不住问:“她大了有没有二娘好看?”二娘在我心目里是个好看的女人,一张脸老是红扑扑粉丢丢的,嘴唇也老是红艳艳的。
“狗屁,那个骚狐狸是个戏子,离了胭脂白粉就出不了门,哪能跟人家花花比。花花虽然是农家娃娃,可是人家是正经人家,你二娘给人家提鞋都不够资格。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就给张老爷子回个话,把我这个簪子留下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奶奶向来把我的沉默当成同意,于是用不着我答应就说:“就这么定了,你把洗脚水倒了,早些睡,明天我就给花花她爷爷回话去。”
我钻进被窝的时候,奶奶已经睡着了,她就是这么个人,说不睡觉一夜两夜不睡也不见她困乏,说睡觉脑袋一攮到枕头上便能鼾声大作,这个功夫我永远学不来,今天晚上我就更加学不来了,脑袋贴到枕头上,却还在想着那个即将被我“号”下来的花花。说实话我真没看出花花好看在哪里,瘦溜溜的像根竹竿,一张小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要说好看只有她那双大眼睛还有点看头,眼皮是双层的,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奶奶说那是花眼皮,叫大花眼,值钱得很。眼珠黑亮亮圆溜溜的,活像两颗沾着露珠的大葡萄,多看一会儿就让人产生想把她的眼珠吸溜出来尝尝什么味道的冲动。她的那两条小辫子也挺好玩儿,扎在脑袋顶上朝天翘翘着,活像两只牛犄角,摸上去却软绵绵毛茸茸的不像牛犄角那么冷硬。如果她真的给我当了媳妇,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跟她怎么样才能生娃娃呢?我真的能跟她生娃娃吗?纷乱的思绪把我送进了梦乡,我梦见我跟花花在一起生娃娃,生出来的全都是小猫小狗还有小鸡雏,毛茸茸的挺好玩儿,我让花花给她生的猫狗喂奶,她就掀起衣襟找奶头,她的衣襟下面跟我一样,平展展的啥也没有。我们俩急坏了,这时候二娘来了,她笑眯眯地掀起衣襟露出一双大馍馍一样的奶子,我跟花花让她给我们生下来的小猫小狗喂奶,她却说只给我喂,不给我跟花花的娃娃喂,花花就哭闹起来,小猫小狗小鸡雏都跟着吵闹起来,吵闹的声音很大,我被吵醒了,窗户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外面,花花家的芦花大公鸡正在引吭高歌,母鸡小鸡吵吵闹闹地啄食,我就是被它们吵醒的。扭头看看,奶奶的铺已经空了,我知道她已经起来练功去了,就赶紧爬起来给她准备洗脸水。
那天吃过早饭后,奶奶当着我跟花花的面,把她的那根银簪子交给了花花的爷爷,花花穿了一身新衣裳,傻乎乎地笑着,我估计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从这个时候起她就成了期货,而我就是货主。她爷爷则喜气洋洋地咧了大嘴露了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瞅了我笑个不停,还用手在我脑壳子上拍了拍。我向来讨厌别人拍我的脑袋,我那天没敢反抗,只是缩了缩脖子,我怕如果像对李大个子那样骂他,他就不答应我跟花花的事儿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月,奶奶才实践了她的诺言,带着我进城去了。我敢打赌,跟着奶奶进城绝对是一趟美差,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从张家堡子到县城得走八十里路,我们要去的县城归陕西管,从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较近,也比较好走,我们去得多一些,所以我们就认为我们归它管,平常我们说“我们县”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们的保安团所在的县城,红鼻子就是这个县保安团的团长。从张家堡子走就比较远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节,我跟奶奶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几乎被两边的黄杨、茴菜、槲木、刺槐还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枣刺种种草本、木本植物的绿荫遮蔽得不透阳光,也不通风,走了一阵子就觉得十分气闷,草丛、树木的枝叶间不时有唧唧啾啾的鸟叫,还有哄哄闹闹嚷成一片的蝉鸣,更加让人觉得燥热难当。来到山梁上,迎面吹来一阵清风,顿时让人觉得清爽舒畅到了极点,朝山下望去,满目苍翠,氲霭缥缈,恍若仙境。近处的山峦巍峨耸立,远处的山峦波涛起伏,让人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奶奶从驴上翻滚下来,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招呼我也歇歇。奶奶装成了一个农村老妇,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把从花花她奶奶那儿借来的头巾包在脑袋上,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黄蜡蜡地显得年龄大了许多。身上是农村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还补了一块补丁,裤子是大裆裤,脚脖子上缠着绑腿,裤腿活像一个倒放着扎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装成了她的孙子,脑袋瓜子剃成秃瓢,后脑勺上留了一撮气死毛,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农村娃娃也没什么区别。好在我叫她奶奶已经叫顺了口,不用担心说话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们那条驴,那条驴是抢郝五斤老爷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经习惯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们一叫“郝五斤”它就跑过来用驴脑袋蹭我们。山里的苜蓿草把它养得又肥又壮,奶奶说当时倒没有看出来,这是一条好走驴。
奶奶从随身带的筐筐里掏出干粮,我们带的干粮是石头馍馍。石头馍馍并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杂粮跟白面和在一起,里面掺上花椒叶跟盐,擀成薄饼,然后把石头蛋烧烫,用滚烫的石头蛋把饼烤熟。由于是用石头蛋烤熟的饼,这种饼就坑坑洼洼、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点硬但非常好吃。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农民,外出带干粮的时候一般都带这种石头馍馍,如果是财东,带的石头馍馍就是白面的。我跟奶奶一人捏了一块石头馍馍啃了起来,奶奶拿出随身带的葫芦,里面装的是清水,如果我们噎住了,就喝两口水把馍馍冲下去,这种馍馍太干了。
奶奶吃好了,抹抹沾着馍馍渣子的嘴,对我许诺:“狗娃子,进了城奶奶领你下馆子吃臊子面去,再给你要上半斤猪头肉。”
我顿时激动起来,臊子面是用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肉臊子、黄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烩成汤,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面条用这香味扑鼻的臊子汤泡到碗里,汤里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绿油油的葱末儿,拌上油泼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这面这汤的颜色,闻闻这面这汤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记了自己姓啥。臊子面虽然稀罕,可是终究偶尔还能吃到,一般农户家里只要想吃,攒足了劲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馋。猪头肉可就不同了,那东西可是难得吃上的稀罕物,一头猪只有一个头,哪有那么多的猪头让人吃?记得上一次品尝猪头肉还是跟大掌柜灭了吃人贼以后,途经县城的时候大掌柜给跟随的伙计们每人要了一大碗猪头肉,每人一大碗烧酒,那天我吃了许多猪头肉,大掌柜光喝酒,没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让我吃了。吃过那一回猪头肉,多少天我都舍不得擦嘴洗脸,有事没事总爱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一舔。后来这个毛病让奶奶给治了,她说那是狗才做的动作,人没事哪能把舌头往外头伸呢。我顶撞她:“你吃了饭还伸着舌头舔碗呢。”她说那不一样,舔碗是为了不浪费,舔嘴就是穷鬼毛病。我一伸舌头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说经过这么多日子舌头再舔也舔不出猪头肉的味道了,于是就把那个毛病改掉了。
吃饱喝足了,人腿跟驴腿都休息过了,我就跟奶奶继续赶路。奶奶骑在驴上,我步行还得给她赶驴。八十里路按照我们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奶奶走得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奶奶问我想不想大掌柜,我说当然想了,大掌柜对我好着哩。奶奶就叹息着说大掌柜活着的时候其实把你当他的儿子呢。我就问她:“奶奶,你咋不给大掌柜生个娃儿呢?”
奶奶又叹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枪子,把子宫打烂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问她子宫是啥?她说子宫就是女人怀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宫就是房子,子宫就是装娃娃的房子。我又问她子宫在啥地方,她就撩起衣裳露出肚皮指给我看:“就在这呢。”我没看到子宫,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疤痕,看上去挺麻人的,奶奶说这就是枪伤以后留下来的纪念。
“那一回我跟大掌柜到山西太原做活,谁知道人家早有防备,大掌柜刚刚进去就让人家捉了。我们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来,我就闯进去抢人,人抢出来了,肚子上就挨了一枪,到太原大医院里把子弹跟子宫一起取了出来,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大夫说我再不能生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赶在受伤之前先生娃娃呢?”
奶奶啐了我一口说:“你当生娃娃跟种地一样,啥时候种啥时候收都是定下的?”
奶奶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胡说八道,默默地跟了驴屁股朝前走。奶奶忽然又开始说话了,口气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没好东西,我把命在脚底下救了他,丢了半条命,那个一转脸就忘了,从外头拾了个草台班子的戏子回来,也怪我当时心软,想自己反正不能生养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